奚舟从梦中惊醒。
他浑身失了力气,呼不出完整气息,里衣汗涔涔,睁着混沌的眸子,指尖颤动,去摸胸口。
将手指摊开,没有淋漓鲜血,也感受不到钻心的疼痛。
他在哪里?
这里是地府吗?
地府怎么会长得与他的寝殿别无二致?
“殿下!”
一道尖刻的嗓音响起,有一人跪趴在金砌的地面上,匍匐爬行。
姿势滑稽,却行动极快,转瞬之间,已至塌下。
那人语调焦急不安:“奴才方才在门外听见声响,赶忙冲进来,您、您是做噩梦了吗?”
奚舟努力压低视线,去望跪趴的太监的模样,却是无用功。
对方将脑袋压得太低,似乎唯恐一抬头,脑袋便要落地。
奚舟叹了口气:“你是……”
“奴才、奴才是您的桌子啊。”太监谄媚道,“您、您不记得了吗?”
太监口中的滑稽之词,并非虚言。
奚舟五岁封大梁储君,十七岁登基,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他奢靡无度,任性妄为,嫌恶太监贱名难记,便将他们使唤作物件名。
寝殿上下,人人惧他。
直到最后两年,朝□□败,民间动荡,他四处颠沛,最终自刎在叛贼狱中。
对啊。
他已经死了。
记忆回笼,奚舟恍然许久,忽的抬手,狠掐一把脸颊,他半晌没哼声,直到掐红皮肉,才愣愣地说了一句,“好痛。”
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不可能。
倘若都是大梦一场,他不会如此清晰地记得桩桩件件,而刀刃穿心的疼痛也绝不是虚假的。
“痛、痛……”太监已被奚舟今日作派全然吓痴傻,此刻呆若木鸡,“奴才、奴才帮殿下叫太医……”
“我没事。”奚舟的痴愣不比他少半点,强装镇定后,他强调,“我方才问的是你真实的名讳。”
“奴才……”太监沉默片刻,微微抬头,看他眼色,吞吐道,“奴才不记得了。”
奚舟却好像很悲伤似的,呢喃道:“对不起。”
太监瞪大浑浊的双眼,过度的惊愕,叫他挤不出半个字眼。
他继续说:“我对不起所有人。”
太监磕巴道:“殿、殿下没、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啊,殿下做、做什么都是对的啊……”
他话说一半,被人拉住手。
抬起头,是太子殿下近在咫尺的脸,半开的殿门渗进的暖阳,为其镀上一层柔光,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对视,一人表情坚定,一人大惊失色。
抛去无用的悲伤心思,奚舟表情鼓舞:“你快逃吧!”
“什……”
“说来话长,但可以长话短说。”奚舟说,“从先帝争权夺位起,便是仪仗赵家权财,继位后,他也并未削减赵家势力,我又愚钝不堪,被赵呈象欺瞒许久,直到叛贼兵临城下才有所觉悟。”
“所以,从我继位开始,一切就覆水难收了。”
“但这不代表你们要殉葬在这殿中,今日我便安排人手,送这寝殿里的宫人离开。我不会……”
“殿下!”那太监眼色忽的清明了,几次插嘴无果,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大喊一声,“可是,您现在还不是皇帝啊!”
……
骄阳高照,巍巍殿门外,宫人聚首,鬼鬼祟祟,攀谈闲辞。
有人先问:“进去多久了?”
很快有人应答:“一个时辰了。”
发问那人猛嘶一声,手作刀剑,抵在脖颈:“他不会被……”
“瞎扯什么!”后方有人道,“昨日太子殿下被二殿下冷落,回到寝殿便将所有宫人屏退了,太子殿下最怕脏,宫中没有人手,他怎么可能亲自动刀杀人……”
话音刚落,殿门推开。
宫人大惊失色,窜逃四处,又匆匆跪倒,头磕地,不敢抬头。
胆大的看上一眼,发现是太子殿下先出了寝殿。
奚舟立在沐光之处,一袭月白,肤色白皙如雪,五官精致如笔墨精心描摹,美得似妖似仙。
衣冠齐整干净,双袖不见血印。
胆大的松了一口气。
再对视两秒,太子殿下已至身前。
他撑起半身,瞪大眼,倒吸凉气,牙关猛颤:“……太、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半跪下来,托起他的手,紧紧握牢,满眼希冀:“再叫一声。”
他大吃一惊,不懂却照做:“太子殿下?”
奚舟只觉眼前景象似梦似幻,唯恐化作云烟,再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吃痛一声,又挽起那人双手,“再叫一……”
“二殿下!”
掌心握的手,蓦地滑落。
恍惚之人回了神,视线对着更远的方位,猛砸脑袋,磕得出血。
奚舟僵持在半空的手一动不动,状若不解:“我没让你喊我弟……”
“太子殿下。”
熟悉的嗓音响起,音色冰冷,语调咄咄。
他惊喜回头,对上一张俊朗的面孔,身着名贵锦缎所造的烟墨长袍,来人举止矜贵,但眼色寒到了底。
奚舟却笑起来:“小宴!”
奚玉璋从上至下,将此人打量一番,面色安然,身体无恙,除去莽撞行事,看不出异态。
他问:“你不是病了吗?”
病了?
对哦,他病了。
方才一个时辰里,他与小桌子谈天说地,将现今是何年何月何日弄了个明白。
如果对方所说属实,那么昨日的他,应当是去寻大梁二皇子殿下,也就是他的弟弟奚玉璋观花会,却被严辞拒绝。
随后他闷闷不乐回到宫中,屏退全部宫人,谎称重病,且命不久矣。
并且大喊一声:“要是有人能帮本太子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宴就好了!”
此话落下,宫人飞速出殿,又快马赶到二殿下寝殿,跪禀此事。
消息传到奚玉璋耳朵里,像扔入无底洞。
于是奚舟气得……
呼呼大睡。
思绪缓缓落定,奚舟讶然更甚,他分明记得,上一世的小宴,并没有在第二日来看他。
反倒是他消了气,在次日清晨便坐上马车,跑去对方寝宫,嬉皮笑脸问:“惊不惊喜?我复活了。”
当时奚玉璋低眼看书卷,翻了一页:“惊喜。”
但神色毫无惊喜。
当然,现在的奚舟管顾不得这些,他满脑子沉浸在与弟弟久别重逢的喜悦中。
上一世,从朝政动乱开始,他遇到诸多祸事,至死也未曾与弟弟谋面,不仅不知对方身在何处,甚至不知对方是生是死。
奚舟没有回答问题,在思考真正进行前,他已经抱住了奚玉璋,眼眸盈泪,因亲密的动作,蹭在对方衣肩。
奚玉璋的身形跟着一顿。
他的手掌凌空停滞,与奚舟细窄的腰身,间隔半尺。
奚舟声音哽咽:“我想你了。”
怕弟弟觉得自己好生奇怪,他拭去眼泪,解释道:“我昨晚做噩梦了,梦见我们两年未见。”
“……”
没有应答。
半晌,奚玉璋将手放下,落在衣袴边:“太子殿下在说什么胡话?”
“还有。”他冷冷道,“倘若太子殿下没有身患重病,还请不要三番五次地,差遣宫人来我宫中吵嚷。”
……
“殿下,您明年春日便要正式登基,怎么还天天缠着二殿下不放。”
兴许是太子殿下性情大变,此时又破天荒只带他一人出行,这太监说起话来,也大胆起来,“自古帝王家,哪有不相争的兄弟啊。”
奚舟:“我弟弟会想要皇位吗?”
没想到对方会利落地直击要害,那太监登时惧了七分,没了声响:“奴才不敢妄言。”
“如果他想要,我可以给他。”
“什么?”
说着,奚舟指尖轻抚下颌,作出思索状,“但我弟弟只知念书,从不过问朝政,他肯定斗不过赵呈象那样的狡猾之人,还是好好计划一番,撺掇他一起逃命吧。”
“逃、逃命?”太监惊愕,“太子殿下您说话真是让奴才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奚舟拍他肩膀,“放心吧,我会带上你的。”
太子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噩梦?
不仅脾性大变,接连蹦出的发言也越发难懂。
小桌子转移话题:“不过太子殿下,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皇上的寝殿。”
这个好回答。
他勾起唇角:“您是想陛下了?”
太子殿下转头看他,摇了摇头,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皇帝寝殿被众多侍卫把守。
见到是太子殿下探访,并未吃惊。
上一世,奚舟一月来看先帝的次数,最少也有六次。
不过他乖乖听从赵呈象的病重说辞,只对着帘帐说话,并未入内。
小桌子眼见太子殿下又变回昨日模样。
奚舟眉一挑,神色跋扈,对着拦在殿前的武侍道:“本太子要见父皇!”
两柄交叉拦在殿前的长枪,缓缓拉开,让出一条路。
……
初春回暖,雕栏玉砌的大殿内,却犹如钻心蚀骨般寒冷,仔细观摩,殿堂四处摆满了金炉,凑近一探虚实,里头装满了冰块,让殿内犹如冰窖般严寒。
听说,皇上得的是罕见的热病,长期需要冰块散温。
小桌子来不及思考,太子殿下已大步往前,撩开那道极为严实的镶金锦帐。
所见景象,险些叫他惊叫。
帘帐拉开后,榻上躺着的并非是病人,而是一具脸色青灰、双目圆睁的尸体。
床褥上铺满石灰,殿内摆满冰块,仍然生了蛆,扭动着,啃咬小腿腐肉。
奚舟呢喃自语:“果然如此。”
小桌子唇色发白,当即要喊:“皇上……皇上驾……”
奚舟被吓一跳,眼疾手快,捂住小桌子的嘴。
他问:“我能相信你吗?”
小桌子愣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说这话时,神色太过坚定,长相又太过貌美,虽然他并不具备被美色蛊惑的器官条件,但他还是很可耻地……
被蛊惑了。
他点了点头。
奚舟松了口气,将手放开,视线盯着先帝爬蛆发黑的小腿,感到一丝悲悯。
上一世,朝政大臣为全权操纵朝政大权,将储君的继位时间,以极其狡诈的手段延后半年之久。
这一手段,便是藏匿先帝早已病逝的真相,将先帝尸体装作大病不起的模样藏在寝殿,只留大臣亲信于殿内看守。
而他之所以能大摇大摆进来,要归功于一件事。
上辈子的他,是个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蠢货。
……
太子入殿的消息,第一个传到了王卫尉的耳朵里。
宫中武侍急急入府,禀报要事。
将王世松刚刚斟满的金贵名茶吓落几滴,渗入衣袴,烫得皮肤红肿,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咬着牙关,他用气音勉力道:“你方才说什么?”
武侍重复一遍:“太子殿下他、他……在御苑挖洞。”
……
“殿下这是……”
眼前扔来一把铁锸。
小桌子赶忙捡起,却不知所措。
而太子殿下,努力了半晌,终于将御苑凿出一个浅坑。
他已无心查证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何时学会挖坑的,又为什么要用娇嫩白皙的手做这粗鄙不堪的农夫之事,只想知道更迫切的一件事。
“您、您在干什么呀!”
“我要埋了他。”奚舟淡淡回答,却叫他错愕,“上一世小师傅告诉我,人死了若无落根处,便会化作游魂飘荡世间,去不了地府,也无法转世。”
小桌子有所动容。
陛下虽然残暴,但那般凄惨死状,的确叫人悲恸。
奚舟补充:“也没有办法下地狱。”
小桌子:“……”
所以太子殿下是想让陛下下地狱吗!
小桌子:“殿下你总是提起小师傅,这小师傅究竟是谁?”
奚舟笑道:“是我师傅啊!”
“他教殿下什么?”
“很多。”
“比如呢?”
“受到帮助要道谢,做错事要道歉……还有……”奚舟掰着指头,一件两件,娓娓道来,“甩骰是比点大点小,不是我甩出什么,都一定会赢……”
说到这儿,他忽的想到那处漆黑的牢房,与那把冰凉的刀刃。
暮色沉沉,奚舟将铁锸立在坑中,“现在的我兴许就是飘荡四处的鬼魂,做着一个重活一次的美梦呢。”
这一世努力当一个被人放在眼里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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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来曲(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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