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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春曲(壹)

日头欲出未出,马车款款行来。

将至宫门,车停了下来。

车中走下一个怀抱孩童的宫人,嘴中反复呢喃背词,一路行来,始终谨慎低头,走进人迹罕至的偏殿。

雕梁朱门,玉砌金阶。

宫人佝着背,一一缓步行过,来到景安宫殿门前。

看守景安宫的武侍见此状,当即下跪问安。

问的是宫人怀里的稚子——二殿下的安。

将要进门,宫人脸上显现惧意,竭力木着一张脸,往里头走。

进入别院前,有景安宫中的宫人上前,小心翼翼,抱走她怀里的二殿下。

如传言所说,皇后落座院中,正摆弄茶碗,身姿端凝,眼神却空洞,毫无生人气息。

宫人神色当即便惶恐起来,一板一眼,依照宫中繁复礼节,跪俯下身子,头沉重摔在地上。

嘴中念的,是方才反复背诵的念词:“绾姬福薄,忽焉薨殂,遗孤幼弱,孤苦无依。”

“伏惟皇后坤德,自幼慈悲为怀,奴婢粗鄙,冒死妄言,望皇后垂悯,收容小殿下入景安宫中。”

四岁那年,奚舟偷偷躲在檐柱后,见到了他的弟弟。

在此之前,他不曾在巍巍宫墙下,见过比他更年幼的孩童。

皇后并未应允收容之事。

真正为此事点头的,是一月前才年满四岁的奚舟。

在宫人垂头丧气,将要离开之时,奚舟大着胆子,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他伸出稚嫩的手,扯了扯她腰间的衣角。

宫人回过头。

奚舟看着怀抱里的幼孩,忽然笑了,面庞清丽,双眸灵动,如初荷含露,他稚嫩的嗓音,努力将每一个字,都吐得字正腔圆:“他、他是我弟弟吗?”

宫人怔了片刻,倏然,又欣喜若狂。

她连连点头:“是,二殿下与殿下相差两岁,是殿下的亲弟弟。”

于是奚舟试探着,探出指尖,刮蹭幼孩稚气的脸颊。

只两下,怀里的幼孩便将脸别开,抗拒抚摸。

奚舟悬着手臂,有些无措地,僵立在半空。

宫人已将他视为救命良药,见二殿下如此作态,神色更无措,心中更焦急。

刚要开口,便又听见奚舟询问。

“弟弟不喜欢我吗?”

“没有人会不喜欢殿下的。”宫人努力措辞,“二殿下他只是、他只是……”

下一句传到宫人耳朵里的话,更加始料未及:“那弟弟要怎么样才会喜欢我呢?”

宫人愣了愣,急忙解释:“二殿下只是有些怯生,但脾性向来温良,也极少哭啼,殿下若是想摸,随心所欲摸便是了。”

奚舟没作答,转而发问:“弟弟叫什么名字?”

“二殿下名唤奚宴。”宫人说起此事,神态丰富许多,“绾姬死前,还为二殿下起了字,取的是“玉璋”二字,为的是二殿下将来能成为谦谦君子,温其如玉,秉礼承德。”

许多晦涩难懂的词句,听着晕头转向,向来讨厌念书的奚舟做了一番阅读理解,最终得出:“那我便喊他小宴吧!”

……

过了一年,年满五岁的奚舟被封储君。

又过一年,皇后病逝。

严寒冬日,暮色垂垂,风雪交加之间,寒气凛凛。

急风卷起珠帘,吹熄摇曳的焰火,恢弘的寝殿,奢靡的玉榻一时昏暗。

宫人顿然惶惶,顾不得要哭瞎的肿眼,摸黑跪爬,取了火折子,将灯盏一一点燃。

微光照亮榻上的脸。

入冬以来,皇后大病一场,到了如今,已行将就木,气息奄奄,再无转圜余地。

她睁着无神的眼,侧过头来,忽然喊连姓带字喊奚舟的名讳:“奚离光。”

离光,是父皇在他出生前便为他起好的字。

母亲向来只唤他小舟,连姓带名喊他,这是头一遭。

她问:“你想当皇帝吗?”

奚舟跪在榻前,说不出半个字,他先是摇头,却见嬷嬷对他摇头,又连忙点头。

奚舟今年六岁,对死亡一事,无法具象地思考,但有宫人偷偷教他,死亡便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再也见不到某个人。

所以,他马上便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这样啊。”母亲见他点头,侧过头去,以仅存的气力,平静吐露言语,说的是,“那你便做皇帝吧。”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同以往喊他吃食、遣他捎话或是唤他离开别无二致,似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

奚舟在原地茫然许久。

周身的宫人们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抑制不住,发出抽泣的声响。

他才终于使劲点头,努力吐出一个好字,怕声响不大,又应了第二声。

皇后在翌日清晨下了葬。

自小相伴的嬷嬷与奚舟说,母亲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嘱咐,教导太子殿下从今往后,要用心念书,读透经书,懂得道理,做一方明君。

景安宫人来人往,搬空物件,到了最后,只剩奚舟一人。

他望着母亲合眼前久久仰望的天顶金梁,不知其中所云。

当天,他在景安宫殿外哭了好久好久。

宫人拉他不成,只能由他去,到了饭点,有人送来吃食,哄他进食。

他不愿吃,只木着一张眼泪流干的脸,把头扭到一边。

到了晚上,奚舟坐在雪地里,冷得瑟瑟发抖,轻浅的脚步声,向他靠拢。

奚舟抗拒万分,嘟囔道:“本太子说了不要管……”

“奚离光。”一件厚实的披风扔在他肩上,头顶响起的,是四岁的奚玉璋尚且稚嫩的嗓音,“你准备饿死自己为皇后殉葬吗?”

奚舟错愕抬头,与来人对视片刻。

他道:“我很难过。”

奚玉璋说:“看得出来。”

眼前愚不可及的哥哥泣声不断,说起话来,磕磕绊绊:“……那你、你为什么还、还喊我全名?”

他妥协,又喊:“太子殿下。”

奚舟猛地摇头,神情更加难过:“不对。”

良久,奚玉璋叹了口气,递去冒着热气的食篮:“哥哥,吃饭。”

……

冬去春来。

皇宫新建的学堂内,只余一位长者与一位孩童。

是奚舟单独被夫子留训。

弟弟明年才到上学堂的年纪,却已经能帮他批阅字卷了,犹如龟爬的奇丑大字上,画满了毫不留情的鲜红大叉。

“夫子你知道吗?”奚舟愁眉苦脸,手捏笔杆的握姿也极不标准,“我弟弟今年五岁,识得的字,已经比我多了。”

夫子默许,赞叹道:“二殿下天资过人,五岁能解经书之义,天赋之高,令臣也望尘莫及。”

奚舟:“我也行吗?”

对方开始那套古旧说辞:“功夫不负有心人。”

奚舟又问:“也许我根本不是念书的那块料呢?”

夫子摇头:“世上没有朽木。”

“只有懒木头。”奚舟熟练接上下半句。

他虽背不出经书诗文,却能将夫子反复诵念的古板道理倒背如流。

一阵春风穿堂而过,奚舟一头撞在紫檀雕花桌上,不愿再起。

晨光生辉,草木蔓发。

波光漾映春水,学堂柳絮纷飞。

春景可望,而逃学爬墙的奚舟,不慎踩空,从朱红色的宫墙摔下。

与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相觑无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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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春曲(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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