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前,张桂芬沉着一张脸把一碗鱼汤递给大儿媳,嘴里不耐烦说道:“等会吃完饭你赶紧把这碗汤拿回你娘家,我告诉你啊,你可好好记住兰英的好,要不是她抓了鱼,要不是她开口,我才懒得理你!”
刘芳芳向来沉寂的脸在这一刻闪起亮光,她简直不敢相信婆母会对她娘家伸出援手——这一碗泛着油光、散着浓香的鱼汤,是那么的珍贵,一年到头也喝不上几回。而婆母居然悄悄把这大半碗汤递给她,让她带回去娘家。
“妈,我……我一定会记住你和兰英的好的!”刘芳芳嘴笨,半晌抹了抹眼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瞧瞧,这样的笨驴,她怎么可能指望得上呢?就连句最简单的好话也不会说!张桂芬心想,迅速撇开了头,不想再看一眼。
吃完晚饭,许家人兵分三路——刘芳芳捧着汤回隔壁村的娘家去了;许树文骑着向大伯借来的自行车,带母亲去看望刚生完孩子的三妹;剩下的许家人在待在家里,有的挑水,有的给孩子洗澡,有的坐在院子里抽水烟筒。
十六的月亮格外圆,月光也格外清澈,给乡道上的三两行人点亮了一盏明灯。
“锐志,梅丽,妈来看你们了!”张桂芬借着月光,把篱笆门上的绳索轻轻一拨,简单的“锁”就打开了。
孟锐志蹲在院子角落里,心里夹着些抱怨,默默给两个孩子洗尿布。蓦地听到丈母娘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还踢了一脚老木盆,痛得他啊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锐志,你在那蹲着干啥?”刚问完这话,张桂芬就闻到了一股混着淡淡尿臊的酸了吧唧的味道,心下明了,女婿在给娃儿洗脏衣服脏尿布呢。
“梅丽在屋里吧?我进去看看她,你继续忙活啊。”张桂芬摆摆手,示意女婿不用管她,好好洗衣服就行。
张桂芬背着小背篓,捧着碗,踏进了堂屋。
“哎哟,张大姐来了?快坐快坐,燕子,赶紧给婶子倒碗水来!”方秀红听到张桂芬的声音,摆出一副和善样子,催促亲生大儿子的媳妇去倒水。
“不用了,我不口渴。方妹子,我着急去看梅丽呢。听说她昨天差点出事了,唉,我这心里,又怕又难受的!昨儿听兰英提了一嘴,我那两儿子差点儿就提着锄头镰刀过来了,说是要给他们三妹讨回公道。也亏得我家梅丽福大命大没出事,不然啊,我可劝不了我家那俩小子,拦不住啊!”张桂芬指着门口傻愣愣坐在石阶上的大儿子说道,“我家小子脑子不灵活,就一身蛮力气!”
方秀红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一个厚实的后背映入眼中。许树文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打量他,便转过头客气地朝着方秀红打招呼:“方婶子,昨儿要不是太晚了,我就上你家来了!”
方秀红吓出一身冷汗,脑子里闪过自己两个儿子的样子——白长了一身肉,干活不得劲。要是跟面前这糙汉比起来,她儿子杀伤力约为零啊。
她干笑两声,赶紧给张桂芬放行。
张桂芬还想跟她计较计较,但心里着实挂念女儿和外孙,颠着脚儿熟头熟路往女儿屋里走去。
咯吱一声门响,许梅丽以为丈夫回来了,声音显得有些疲弱:“娃娃的衣服尿布洗好了?我奶水不够,要不你等会去田里瞅瞅,能不能抓条泥鳅回来给我下奶?”
张桂芬印象里,这三女儿打小就是一张笑脸儿,就没见过她这么虚弱的样子,心下一软,捧着汤碗上前,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嘴里喊了一句:“我可怜的闺女啊!”
“妈,你咋来了?”许梅丽见到母亲时愣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床,把上半身给支起来,声音听起来还算精神。
张桂芬见闺女头上绑着头巾,气色看不清楚,但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便赶紧把汤碗揭开盖子,凑到她面前,“兰英在河里捕了鱼回来,煮了一锅鱼汤,我给你送点过来。现在还温着呢,快喝了!”
早晨出院前孟锐志从国营饭店买了一碗黑米粥,往里加了不少糖,还有两个肉包子,许梅丽全吃了,把肚子撑得圆圆的。回到家之后,孟锐志的二弟孟瑞勇说腿脚疼,让孟锐志替他出工了。孟锐志出门前特意叮嘱了方秀红,让她做点鸡蛋汤,别让他媳妇饿着。方秀红嘴上应了,结果中午和晚上各端来了一碗稀得见底的白米粥把她给打发了。孟锐志晚上一问,许梅丽自是别过头抹着眼泪说肚子饿着,娃儿的衣服尿布脏着。
孟锐志惊愕不已,明明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了红妈,红妈咋这样做呢?
面对质问,方秀红也诉起苦来:“锐志啊,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你媳妇这俩月都在家里养身子,家里存着的鸡蛋全被她霍霍完了,最近天热,家里那两只母鸡也不生蛋了。你放心,等那俩母鸡一生蛋,我立即给梅丽冲鸡蛋汤喝!”
孟锐志皱着眉问:“红妈,我每个月都给你十五块钱,难道还不够用吗?”
方秀红长叹一口气,“十五块钱,看着多,可是不禁花啊!你两个弟弟身体不好,工分挣得少,年尾分的钱和票也少,你给的那点钱不就全填那窟窿了吗?”
孟锐志耳根子软,又常在城里,听红妈这么一说,脑子里就闪过买啥都要钱的情景,这么看来好像也有理。他把这事先放一边,说起另一码事:“红妈,梅丽现在坐月子呢,不好碰凉水,孩子的尿布和脏衣服你和燕子她们搭把手呗。”
“大哥,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我们一整天都在地里忙活,回家还要做饭给这一大家子吃,给猴娃们洗澡,现在还想让我们给你俩娃儿洗衣服。我们哪里忙得过来啊?”王燕子素来牙尖嘴利,婆婆还没说话,她就先表态了。
吕秋菊搂着满满一怀晒干的衣服从堂屋经过,停下脚步说道:“大哥,这是我和二嫂洗的全家人的衣服,实在没有时间再伺候两个侄儿侄女了,你也别为难我们了。”
方秀红这才开口:“锐志啊,不是红妈不心疼梅丽,可是,咱们农村就是这样,活儿多、事儿杂,管不了那么多啊!我也这个年纪了,平时都是燕子她们给我洗衣服,我总不能把自己的脏衣服留给燕子洗,我去给你娃娃洗脏衣服去吧?”
孟锐志被这些话搞得头大,最后只能自己撸起袖子、卷起那一堆脏衣服和尿布,亲自动手。
许梅丽慢慢喝着滋补鱼汤,小声和母亲说悄悄话:“红妈今儿让我给她十块钱,伺候我坐月子,我说没钱了,她就给我甩脸子,不愿伺候我。”
“那你跟锐志说了没?这钱给不给?不给的话,你在人家屋檐下也不好过!要不你回家里,我和你嫂子她们伺候你坐月子?也不行,哪有回娘家坐月子的,可要被笑话的!”张桂芬听到这话,急了起来,既怕女儿坐不好月子,又不乐意女儿花冤枉钱。
“我当然不想糟蹋那钱!”许梅丽抿抿唇,“可锐志指不定就应了下来。”
她抬眼看母亲,“妈,家里急钱花不?你给我找个理由呗?我想先把钱放你那儿!”
张桂芬一时之间还真没想到有啥合情合理的理由——农村人,自给自足,挣工分换钱换票,只要没有天灾**,还真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
“对了,你大嫂她妈出事了,从山上摔了下来,家里欠了生产队不少钱咧,病也没看好,只能躺在家里。”张桂芬立即又否决了这个提议,“可这钱借给她,那简直是扔进河里,以后你着急用时,她还还不上呢!再说了,她那两个姐姐嫁的也是乡下人家,小弟年纪又不大,个子小小的,连满工分也挣不到。”
许梅丽还没出嫁时,刘芳芳就嫁给大哥了。老实、勤快、内向,这是刘芳芳给她的所有印象。
借,还是不借?这是个问题。
孟锐志一边往身上擦拭湿手,一边走进房里,嘴里有些兴奋地说道:“梅丽,红妈刚才跟我说,她乐意照顾你坐月子,就是买肉不容易,得我们补贴一点。”
许梅丽和张桂芬异口同声回了句:“不行!”
孟锐志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大嫂家里出了事,让我妈向咱们借点钱呢!”许梅丽把刘芳芳母亲出事的事情详细描绘一遍,着重提现了那一家子的贫苦、无助和绝望。
“那,现在岂不是在家里……”“等死”二字被孟锐志及时咽了下去。
“唉!我嫂子是个可怜人,以前就在苦水里泡着,嫁到咱们家里也没过多久好日子,她妈又出了这事,也不知道该咋办好!”许梅丽叹了一声。
孟锐志不由想起母亲躺在床上的情景,她紧紧攥着他的手,皮包骨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满眼都是泪水:“我娃娃还小呢,没妈了,可咋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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