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雷鸣，天也暗淡了许多，柳宅的厅堂更加幽深黑暗，仆妇们早掌了灯，将门掩上，以防冷气袭人。
那道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道长影从门缝中逼进，门越来越开，伴随吱呀之声，那道长影越来越大。
人未至，拐杖已现，是柳老爷子。
孟然起身拜见，柳达并不应，只道：“同林，你带着阿弟阿妹先下去，我与孟家小子有话说。”
柳同林自来怕阿翁，赶忙推着弟弟妹妹退了下去，有仆妇听到柳达的声音，便已到了柳达跟前。柳达使了个眼色，仆妇四下去看，见无人在附近，便朝柳达点了点头。
柳达收回目光，皮笑肉不笑道：“你又来干什么？”
孟然一怔，脸涨得通红，平日里孟然来柳宅，柳老爷子对他不咸不淡，眼中仿佛没他这个人，此时却说出这话，实在突然：“小子失礼，是来探望侍郎夫人的。”
“探望？要你探望作甚？”柳达声音一沉，变得冷硬，“要你探望作甚？你个灾星！”
灾星？孟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中如遭雷击，一瞬炸裂。
孟然懵了，竟不知如何言语。
柳达心中的怨毒得到释放，见这个平日里嘴皮子极利索，总是说得自个儿孙子孙女哑口无言的小子，现下在自己手里，像是打霜的闷鸡，心里不免得意。
柳达扬起拐杖，缓缓踱步，围着孟然转圈，拐杖触及地板，如地动雷轰。
咚，咚，一声一震颤，一震颤一魂，孟然只感心撕肺裂。
似乎忍耐了数年之久，孟然终于等到这位柳家居族长之位多年的老人开口。
“你家里的祖宅都败掉了，还要松郎他阿娘去替你抢回来。一个孟家人，要我柳家来帮，何其废物？不过，你家也算是正儿八经的破落户，除了你这个毛没长齐的，便没男人了，我不怪你。”
柳达说完一段，停了许久，再次踱步。孟然心如火煎，他不吭声，也吭不了声。
“不过，怎么说，也是我家对你有恩。而你，却如灾星一般，缠着我家不放，是何道理？”柳达状似老神在在，言语平淡，话却句句沁了毒。
“柳阿翁明鉴，我，我不是灾星！”孟然受不住，终于开了口。
“你不是灾星？自老夫知道你这么一号人之后，我家祸事一个接一个，何时断过？你不是灾星谁是灾星！”柳达显是怒极，高声爆喝，一双眼珠子仿若要突出眼眶，“而我那儿媳，你口中的侍郎夫人，她可是侯府出身，天生贵胄，自进我家门，何曾这般病过？”
柳达说到这，显然十分气恼，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清楚：我那儿媳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素来高傲，竟对这破落小子颇有几分好脸色，为何？我看她也是昏了头了！
不过这话断不能被孟家灾星听到，又想起这灾星说什么“探望”，又道：“将他带来的东西我看看，我们家可不能粘上什么，晦气！”
柳达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孟然，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角落里的仆妇不知何时现的身。
柳絮才命仆妇仔细收好的枣糕和字画，此刻摊在柳达面前。柳达看了东西一眼，忽然笑了，笑容古怪，嘴轻抽，眼皮也一抽，整张脸都在昭示嫌弃二字。
“这是枣糕？能吃吗？一股子怪味。”
孟然霍然站起身，他咬牙切齿，以致咯咯作响。柳达根本不理，依旧自言自语道：“我这个几个孙儿当真是被这两个儿媳惯坏了，什么都敢收，家里的好东西不够他们吃吗？”
“柳族长家好东西多，却未必各个都是好东西！柳族长的孙子孙女少年才俊，慧眼识珠，您老眼昏花，未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孟然再受不住，羞辱到他娘头上，无需再忍。
孟然的话说得十分无礼，仆妇向前请示，柳达只是摇头，让她退下。柳达似乎并不气恼，只是又摊开了那副字画。
起初柳达的面上只是不屑，尔后凝重，继而阴沉下来。
“嘭！”
柳达重重放下那幅字画，字画因了这重力，裂了边，纸质又不算好，竟然迸碎开来。
“你这灾星，果真是灾星，竟然连如此奸臣的字也敢学？”柳达的声音不再似先前始终掺杂不屑，而此刻却只是冷硬。
“什么？ ”孟然满目茫然和戒备。奸臣？字体？
柳达明白了，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所书乃是谁的字体。也是，这字体早已被禁绝，一个后生小儿哪里知道。
“孟家小儿，你自诩博学，整日里与我孙儿炫耀，倒不知道你写得什么字体？”柳达粗声兼于戾气，“构朝的大奸臣蔡井，可知？”
孟然瞳孔爆震，构朝乃是五百年前的前前朝，当时构朝为异族所侵，大奸臣蔡井极力推崇议和，冤死名将李飞，之后神州陆沉，蔡井与当朝皇帝实为罪魁。
蔡井据说工于书艺，字极优美，自成一派，然而未有作品传世。史书中说，前朝开国之君深恨奸臣误国，将蔡井的字尽数付之一炬，本朝也禁绝蔡井的字体。
这，这，孟然这回真傻了，他从不知道自己从一本旧书中看到的字体竟是那蔡井的。孟然默然无语，方才恨极这老头子发癫，这会儿只想逃出这魔窟。
“老夫说你是灾星，你还不服，竟将这禁绝的书体送到我家，是嫌自己还不够霉？”柳达这会儿说话倒是气定神闲起来。
柳达见他面上涨得通红，竟还这般沉得出气，冷冷再道：“行了，老夫也不与你计较，离我家远远的就行了，走吧。”
“我不稀罕！”孟然拔腿就要走。
“站住！”柳达大喝，还从没有人在他柳老爷子面前这般无礼，“你不稀罕？小儿，你当老夫瞧不出来，你觊觎我家的才娘多时了吧。”
孟然猛然回头，只觉全身发麻僵硬，半分动弹不得，孟然脸色怪异，如行尸诡异抽搐，柳达哪里知道此小儿这般反应大。
柳达见如此见效，又道：“以为谁都看不出来么？穷酸早熟，我孙女千金之体，天真烂漫，哪里知道你这小儿小小年纪心怀鬼胎。你这心思歹毒、情神猥琐之人，还不配在我面前放肆！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嘿嘿，嘿嘿。”忽有怪笑传来，孟然神情诡异，“这就是贵门的恶趣味吗？我认了，你宅门高大，我高攀不起！”说完抱起枣糕字画扭头冲入雨幕。
仆妇细声道：“老爷，那字画，可要报官？”
“不必，只要这小儿识相，别再与我家纠缠，老夫也放他一马。”柳达看了看门外大雨，捋了捋胡须，“你听着，等黄氏病好些，若得了这边的消息，你就说孟家小儿写禁绝的字体，犯了老爷的忌讳，老爷只是稍微训话，结果孟家小子竟然暴起而走，还说什么恩断义绝的孩子气话。”
仆妇垂首应是，柳达却不放心，他盯着仆妇道：“张祥家的，你也是咱们家的老人了，到时侍郎夫人问起，可不要禀告错了啊。我要逐走这孟家的小子，可不是简单寻个由头，若是如此，大房要是不懂事，与我生了嫌隙，就不好了。”黄氏一贯偏袒那小子，她两个孩子也是整天孟哥哥长孟哥哥短的，不得不防啊。
张祥家的俯首称是：“老爷怎信不过奴？那孟家的郎君着实有些霉运在身，夫人对他恩重如山，竟也不知老爷的苦心，当真是...”
深秋的雨极冷，江南的深秋，按理极少的雷阵雨，而此刻风雨交加且电闪雷鸣。
孟然抱着东西一路狂奔，奔出柳村他忽然停下来，像一尊神像一动不动，僵了很久才缓缓前行。孟然实在跑不动了，这雨冰冷刺骨，似乎也刺进了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
手上抱着那张字画上书“福泰安康”，现下也被这冷雨打得稀烂，然而孟然一无所觉。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恨天不公，恨地不平，恨这雨冷，又恨这雨不够冷，要是将他淋死过去，倒也无谓了。
他又怪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先对你好，再狠狠羞辱，呵，这就是朱门的恶趣味么？我自与你们恩断义绝就是了...”
孟然缓缓回到家，趁着王氏不觉，急忙去房里换了衣裳，以为悄然无事。然而怎能一无所觉，之后几日孟然魂不守舍，他实在不愿想起那日柳家族长的一字一句，偏偏时时想起。
而最不愿想起的那句“觊觎我家的才娘”，本已被他从记忆中切去，然而之后几日，竟在梦中看到一位娘子雪白可爱的脸蛋，孟然一瞬惊醒，半夜呆坐床头，坐得久了才察觉面上冰凉，他伸手去摸，十足可笑，竟然有一滴眼泪，他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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