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府雷厉风行,孟家震荡,孟要连夜来柳宅请罪,黄氏根本不见,只说偷了的东西要还,好好与孟小郎君及其母王氏道个歉,便是了了。
孟要到底是能坐到族长之位的角色,他勒令侄子孟裘全家连夜清空那幢原本是孟然家的宅子,又连夜请回王氏孟然母子。
当日夜里,孟家人看了出腾笼换鸟的好戏。孟裘父母躲躲闪闪,孟裘的妻子哭嚷不断,孟裘在一旁骂骂咧咧,一家子人全乱了套,然而还是乖乖搬回自家的老宅子。
孟要将王氏母子请回,命孟裘端茶倒水,点头哈腰一通给母子俩道歉重新立了一份字据,又东西南北四处让出地皮给孟然家扩了个老大的院子,屋子里里外外翻新,各项所缺之物品一一采买填充才作罢。
黄氏听了柳以宽的回话,道:“小叔帮我跟孟家族长传个话,就说你既喜欢仗势欺人,我便让你尝尝仗势欺人的苦头,不过凡事点到为止,你既知错就改,我也不会逼人太甚。”
“是了,虽然孟家的那几个,因为形势所迫给孟小郎君家里置办了些东西,但我们的那份也不要忘了添置上,他们是他们的,不要白不要,我们是我们的,不可少。”
孟要本来还要将孟然接到村塾中读书,不过罗世先眼疾手快,让孟然拜了他为师,做了罗世先的亲传弟子。
如此,孟然家几乎一瞬翻覆,处境究极逆转,人们多有羡艳。
偶有几个整日里走街串巷的溜子当着孟然的面说酸话:“当真是运气好,穷鬼傍上贵人了。”孟然也不为所动,只要不是对他阿娘无礼的,他都装没听见。
孟家族长这般的卑躬屈膝,与侍郎夫人点墨成金的传说一并在古楼镇四散开来,传得沸沸扬扬。孟家虽不及柳家,然而若非柳达生出个解元郎,孟家千户之村,又出了几个在州府及古楼镇上当差的,几百户的柳家还真差孟家一大截。
孟家在古楼镇霸道了数十年,柳家出了柳以正后,孟家声势退缩,柳家人开始在古楼镇横行,即便是去余州,多数人还是会给柳家人一个面子。
不过孟家却只是蛰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乡民都认一个理,一个村子再跋扈,也断然没有管到别村村中事的道理,皇权还不下乡呢。
然而侍郎夫人真就管到孟村村中事了,孟家族长还就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了。乡民们早知道侍郎爷的名头,但还是头一回看到侍郎夫人这四个字的分量。
柳达自然听说了此事,他也是头一次看到侯府女的威力。柳达暗恨大儿媳替那个灾星小儿与孟村结个不大不小的梁子。
替孟家村的人撑腰,得罪孟家村,这胳膊肘拐得莫名其妙。柳达怪来怪去,还是怪到孟然头上,本就是个灾星,也不知黄氏这样厚爱是为何,他想不明白,积怨愈发深了。
黄氏病了,起初还不算重,孩子们都看不出来,柳絮才以为母亲是阿爷迟迟不来接,郁郁寡欢,还不知黄氏是生了病。柳同松虽更机警些,然而他年岁小,黄氏三两句柔声哄骗便也散下了疑虑。
适逢章氏娘家唱大戏,柳以宽把五六个孩子全数接到章家去玩,章氏又偷偷请了罗世先给黄氏看病,章氏明白大嫂是自我折磨以赎其“罪”,然而祖山巡游的祸事,谁能预料?
黄氏这回也没再执拗,罗世先却告诉她,病已入体,只怕要卧床修养了。罗世先话音未落,黄氏真就一病不起了,柳以宽夫妇忙前忙后,柳达更是怨毒了孟然这灾星。
柳絮才他们去章家看大戏,章家离杏林医馆很近,柳絮才几个时常去杏林医馆找孟然玩,柳同林大舅章南湖接过了照管孩子的大任,也把章家的孩子一并带出同游,于是一出门便是群兽归山,笑乐不停。
自祖山之役,同林同松愈发佩服孟然,孟然也与柳絮才越发亲近了,几个孩子玩到一起,罗世先自然十分欢迎。好在孩子们更喜欢在乡野乱窜,不然医馆也得被他们搅得鸡飞狗跳,这下罗世先只要派孟然去招呼孩子们便是了。
孟然比之柳宅的公子小姐们更加了解乡间草木的趣处,比如胳膊粗的树干做陀螺最好,溪边有灌木,枝条细长坚韧,折一根用来抽陀螺最适合不过。
秋后千黄,孩童们拾起枯枝败叶烤红薯,孟然烤得又香又好吃,柳同林吃了三个大的还不够,孟然再也不给,都留给柳絮才及柳同松姐弟,名曰要让着弟弟妹妹。
柳同林住了手,瞪了孟然一眼,又看了一眼柳同樟柳归燕,以及其他章家孩子。孟然无法,一一分了,余下四五个给柳絮才。
江南的秋后虽也遍地枯黄,柳絮才却看到一大丛野花,柳絮才先是惊讶然后惊喜。江南一贯长大的孩子哪懂得她的欢乐,她却并不扫兴,东瞧一眼西瞧一眼,自得其乐。
孟然撇下柳同林他们,将那些花采下来编成花冠给柳絮才戴。柳絮才人比花娇,柳归燕几个娘子夸姐姐好看,柳絮才理所当然道:“赵三娘说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自然知晓。”她是浑不知羞,孟然却替她脸红。
田间那些草垛亦能化作小屋,供孩童们捉迷藏、各种攻防嬉戏。田园之乐纯真惬意,哪怕柳絮才归京之后许久才得回古楼镇,她依旧记得当时的欢声笑语。
一日柳絮才等人又要去找孟然玩,走到离杏林医馆不远,柳同林忽然想到一事,道:“今儿要是买了吃食,舅舅不许付账,让孟然来付!”柳同林不忿孟然时时偏袒妹妹柳絮才,今日定要他来出钱消消气!
章南湖忙要笑说不用,柳絮才已然说道:“孟哥哥家里穷,不能让他出钱,阿兄不可为难孟哥哥。”
殊不知孟然到医馆边清理药罐子,不意将柳絮才的话听了个十全十。孟然与她一道这些时日,知她性情直率,话中毫无嘲弄之意,甚至多有回护。不过孟然还是沉下了头,他捏了捏手中的药罐子,从来觉得药香四溢的他,现在只闻得到一股药渣子的馊味。
柳宅几个孩子在章家呆了十数日,玩够了想家吵着要回去,章家人不得不依。冷冷清清的柳宅立时热热闹闹,柳以宽收起面上愁容,仔细招待这帮回笼鸡仔,然而孩童归家头一件事便是,“阿爷,阿娘呢,怎不见她?”,柳同林道。
柳以宽不好说黄氏病重卧床,心里却难免戚戚,原本一向对孩子温和的他此刻也免不了声声严厉,道:“你阿娘自有她的事,你出门玩了这几日倒是学起管家来了?”
柳同林脸皮厚,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自去寻阿娘去了。柳同林兄妹找章氏,柳絮才姐弟找黄氏,一同找到黄氏的东屋里。
柳絮才一进屋,便闻到浓烈药味,又见黄氏卧在床榻,章氏坐在一边说着话。柳絮才眼泪只留下来:“阿娘,怎得了?”
黄氏面色极苍白,浓浓病气已将她的脸折磨得褶皱遍布,憔悴之相四散满溢。
“才娘,松郎,你们回了?”黄氏的声音残破如搅碎的烂布。
柳絮才眼泪一下落了地,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柳同松也哭了起来。章氏好容易安慰了一阵,柳絮才收起眼泪,也学着婶娘章氏给阿娘端水端药。
几天后,孟然得知黄氏病重,带了礼前去柳宅探望,外头下着小雨,微微冷。
孟然见了黄氏,见其不复往日风采也是大为震异,然而他稳得住门面,脸上无波无澜,只道:“黄姨,我带了些阿娘亲手做的枣糕,吃了对身体好,万望你快些好起来。”
黄氏微笑道:“会的,你们都放心,黄姨还要看着你们长大呢。”心里却想,这孩子当真不错,胸有定海神针,轻易不表露心神。
再回头看自己两个孩子,自己只是“还要看着你们长大呢”这般一说,柳同松竟就流下泪来。
柳絮才听什么便是什么,接话道:“那是自然。”黄氏忍不住发笑。
因黄氏病了,柳达将家中得用的仆妇全数调到东屋,柳达也搁置了章氏其他活,只管照顾黄氏。
此刻章氏在侧,黄氏便将几个孩子赶出去,黄氏不愿孩子们多染病气,让他们去外头说话。
下着雨,三个人也没去别处,便去了厅堂里,又将柳同林他们招来,一块分枣糕吃。
不得不说王氏做了一大包枣糕,她心中深念侍郎夫人帮其撑腰,使她与儿子得回祖宅的恩情,听闻她生病,恨不得亲自拜谒,又怕唐突了。
所幸自家儿子得侍郎夫人亲近,于是买下大好的红枣做成糕点让孟然带来。
柳同林等人直呼好吃,柳絮才埋头细嚼慢咽,连吃了几块,抬起头笑道:“孟哥哥,可真好吃,伯母真厉害,手艺真好。”
孟然轻笑,只说喜欢就好。柳同松却在一旁喃喃道:“孟大兄,本来是和你约好一块儿切磋书法的,现在...”孟然忙道:“下回我们再一道写字就好了,你看,我带了一幅字来,你瞧瞧写得如何?”
孟然将一张纸铺开,上书“福泰安康”,形体与当世书体殊为迥异,奈何其书风骨刚劲,字形精致优美,风华与格局兼顾,柳同松挪不开眼,大呼好看。
大伙玩了一阵,柳絮才惦记母亲,便要回屋,柳同松吩咐仆妇将孟然带来的礼仔细收好,又叮嘱大兄柳同林好好招待孟然:“阿兄,雨大了,让孟大兄多坐一会儿,家里几样吃食该够你吃了,少吃些,让孟大兄和二哥也吃些。”
“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子跟个小大人似的,你大兄是那般好吃的人吗?”柳同林平时不敢这样回小弟同松,柳同松说话有时阴阳怪气,比孟然说话还气人,柳同林说不过他。不过这回柳同松竟然在孟然面前说自己好吃,实在难忍。
孟然难得他们兄弟俩斗嘴,在一旁笑看,好在柳同松不给机会,他无力斗嘴,与孟然歉然一礼,转身去了东屋。
孟然看了一眼,柳絮才尚未出厅堂,她今日穿了一身紫色。近日她情态欠佳,不复往日明艳贵气,行走之间反倒袅袅娜娜,忽然柳絮才似心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见孟然看着自己,忽然想到忘了与孟然施礼。
柳絮才低了低身子,哑声道:“孟哥哥,我要去照顾阿娘了。”
孟然点点头:“黄姨会没事的,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这才几日,便有气无力的,声音都有些不对了。
孟然与柳同林几个说了一阵话,他心不在焉,想着告辞离开。外头竟然打起了雷,轰隆作响,雨越下越大,瓦片与雨滴哔啵之声不绝。秋日响雷,实在奇怪,孟然想借一把伞赶紧回家看看有什么东西阿娘来不及收。
厅堂的门开了。
“这是谁来了?”很突兀的一席话,很熟悉的一道苍老声音,孟然居然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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