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师兄左一言右一语，纷纷附和，陈凝玫心绪稍平，孟然冷不丁道：“咏絮之才，竟也是你们能置喙的。”
热闹的静思园一瞬安静，陈凝玫仔细看着孟然，心道：“子唯师兄从来冷淡模样，他才高气傲，即便得了父亲庇护，也难免其他一些师兄的为难，然而不论如何，这些年从未与其他师兄弟们当面闹起来，皆因孟然从不说狠话，只在别处让得罪他的人吃亏还抓不到把柄，生生认栽。”
陈凝玫心想：“而短短一月半旬，子唯师兄已第二回当着一众之人的面，说着刺耳的话——上回是对着张师兄，这回是对着我，这太不寻常了。”
张怀生怕陈凝玫生气，佯装气恼，喝道：“哟，解元公上回不让我道女子相貌，斥我伤风败俗，这回又不让我们高谈阔论，孟大圣人是要说我们厚今薄古么？”
刘志贡帮腔笑道：“孟师弟惯会背后使坏，恐怕也不好担起孟大圣人的名号。”
孟然惊觉自己失态，然而他似乎无法克制那隐隐愠怒，他有些苦恼，又不知从何说起，怎得就不肯旁人说那咏絮之才的坏话呢？谢道韫也不是什么他钦佩的先辈，当真奇也怪哉。
孟然无言以驳，只好讷讷认错，众人还从未见过孟然这般呆样，竟然都有些无所适从，又浅浅饮了几盏茶，也就散了。
唯有陈凝玫疑虑愈深，回到房中，她研墨写下“咏絮之才”，又写下“吏部尚书之女”几字，忽而灵光一闪，转头吩咐侍女道：“春桃，唤夏荷来。”春桃点头应是。
不似春桃这般寡言少语，夏荷性情活泼，平日多喜与众仆言语，因此诸多杂小之事皆有所耳闻。
夏荷风风火火赶来，佯装抱怨道：“我的大娘子诶，偏这会子唤我，正给你囤雪水，好给您日后沏茶喝。”说完顺手便拿起墨条磨起墨来。
陈凝玫摆手道：“往后不必备雪水了。”
夏荷讶然道：“这是怎得了？”
陈凝玫道：“没什么，忽然觉得雪水涩然，不喜了。”
夏荷笑道：“我早说雪水不及我们书院的那几眼好泉水。”
陈凝玫道：“我喊你来，倒不是为了这个。”抬起头，仔细看着夏荷，“你可知道吏部尚书之女，姓甚名谁？”
“吏部尚书？”夏荷疑惑，又有些隐隐兴头。
“没错，便是上次张师兄所说，赏菊会上，美貌动京城的吏部尚书之女。”陈凝玫肯定道。
这会儿夏荷倒笑起来了，拿着墨条的手停了下来，她似乎颇有兴致，还指着远些的椅子，给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便将那椅子端来，坐到陈凝玫边上。
“娘子你可是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那吏部尚书之女姓甚名谁呢。”
陈凝玫见她这般兴致勃勃，只怕姓甚名谁可不止呢，她静静听着，也不言语。
“这名动京城的女子，姓柳，闺名似乎是‘徐彩’，又像是‘煦彩’...”
“该是‘絮才’才对。”陈凝玫语气平淡，极为笃定。
“对，对对，娘子说是絮才，那指定是絮才。柳絮才还有个弟弟呢，听说，可能比娘子小一些...”
陈凝玫没有兴趣听这些，打断道：“柳絮才不是尚书之女么？她既久居京城，又怎的突然‘艳光动京城’呢？”
“这个我也听说了，尚书之女虽然居住在京城，但似乎这些年都随她母亲住在京城郊外的别院里，难得回来。”
“京城郊外？”
“是啊，我听说尚书夫人生了第三个公子之后，身子不好，也就常年在郊外的别院里住下了，柳絮才这位大娘子也就陪着她娘亲一直在京郊，偶尔才回京城里头。”
“原来如此。”
“是啊，这一趟的赏菊会，还是尚书夫人带着这位大娘子一道参加的...”
其实在听到柳絮才这个名字时，她便如孙猴子入了水帘洞，豁然开朗了。且十分奇怪，此刻的陈凝玫只觉索然无味，连子唯师兄的潇洒模样也开始在心中摇晃，崩塌。
时光飞逝，又是一年除夕，静思园挂起了灯笼，今年不同往年，孟然饶有兴致，爬上楼梯，待爬到最高，竟有些发抖。阿齐疑道：“大郎可是怕高？还是我来吧。”
“阿齐你看走眼了，我哪里就怕高了。”孟然故作平静，一刻钟，终于把灯笼挂好了。
挂完院门前的灯笼，阿齐又想在屋檐之下再挂一只，孟然阻了，只说一个年一盏灯也够了。
阿齐不以为然，他喜欢热闹，以他与孟然多年相处，他不觉得孟然就不喜欢热闹，不过既然大郎这样吩咐，那也听他的。
除夕之夜，孟然遣了其余杂役返家过年，厨司里的厨工执意要帮孟然做完年夜饭再走，孟然不肯，笑道：“大师傅，你且早早的回去过年吧，家中妻儿还等着呢，我与阿齐勉强也能张罗一桌饭菜，您不必担心。”
“解元公，一桌饭菜很快，也不会误了吃年夜饭的时辰，哎呀，怎好就让你们读书人进厨呢。”厨工道。
阿齐夺过厨工手中的锅铲道：“老李，解元公让你去你便去，等来年再好好的精进手艺，伺候好解元公的饭食便是了，解元公也会体谅你们平日里辛苦，再来，我明白解元公的心思，他啊，想吃一顿我们家乡菜，说起来，几年没有吃江南菜了。”
厨工幡然醒悟，告退而去。
孟然将宽大的袖子撸起用衣带束好，他拿起柴草起火，笑道：“没想到，就一阵没理你的事，你便这样能说会道了，了不得。”
阿齐麻利切菜，笑回：“大郎都做解元公了，我若太过蠢笨，以后岂能拿得出手？”
孟然道：“你又不是金子珠宝，还管它拿得出手不出手作甚？”
二人哈哈大笑。
阿齐道：“大郎近来好像心情不错。”
孟然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齐叹道：“自你来京城，也难得笑得这样多，得中解元可真是件大大的好事啊。”
阿齐又道：“记得从前在古楼镇，最厉害的读书人便是那个，那个柳家族长家的，当时都唤他侍郎爷，现在也不知做成什么大官了。”
阿齐道：“不过呢，咱们大郎十七的年纪便得中解元，比那位侍郎爷更厉害一些，嘿嘿。”
孟然一直没插嘴，此刻却轻轻一笑，说道：“是么，要更厉害些么？”
阿齐道：“那自然是厉害些的。是了。”阿齐切菜的手一停，“记得那时侍郎爷家的娘子很喜欢到杏林医院来找你，后头却没见着了，不过这些年过去，也忘了。”阿齐饶有兴致，“解元公脑瓜子好，你可还记得是发生了些什么事么？”
孟然不擅庖厨，不过他以柴御火的本事却极好，此刻灶中烈火熊熊，孟然透过火光的一双炫目，不知看向何方。
良久，孟然道：“是啊，我与她生了些误会，那时年少，我也不知是我对还是我错。不过现在该是有些机会再见一回，与她好好说说。”
“原来是这般，嘿嘿，大郎你可真是色胆包天，人家可不似当年，如今该也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娘子了，怎得说与你见面便见面呢？”阿齐当真如孟然所说，嘴皮子如他的刀法那般麻利，“莫非那小娘子小时候便是小美人，让你惦记着，如今大了，可不就是大美人了？”
孟然听完大窘，面上涨得通红，好在此刻火红温高，掩饰得十分严密，倒也无谓了。
集齐五菜一汤之时，孟然二人出了厨司，孟然挑亮了烛光，阿齐盛好了饭，久违的江南菜，江南口感让孟然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古楼的口味好吃。”孟然道。
阿齐笑道：“那前些年你为何不让我做老家口味的呢？”
孟然含糊道：“我是不愿麻烦你。”
实则，是家乡的气息，即便一丝一缕都让孟然倍感压抑，如今得中解元，才能换得一口喘息。
正说着，有人来，阿齐去瞧，进了两个人，端了四盘菜，四个菜卸下，互相祝贺一番过年好，那两人便退下了。
阿齐笑道：“葫芦鸡、切鲙、炙羊肉、五辛盘，这般的好菜，解元公可要好好吃。”
阿齐叹道：“这些年来，山长从未忘记在除夕给大郎送菜来，若非你从前婉拒了山长与他一道守岁，只怕我还不能年年与你过年呢。大郎，山长当真是把你当儿子看啊。”一想不对，阿齐压低了声音“非也，简直是把你当女婿瞧呢！”
“莫要胡言！”孟然忙道。
“好好。”阿齐忍不住问道，“不过认真说起来，大郎，你就当真看不出陈娘子的心思？”
孟然面无表情道：“我也知道，我也无甚可应。”
二人饭后守岁，当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可做，阿齐收拾静思园前后，孟然则挥毫练字。写着写着，便写到了一个“柳”字，孟然心道：“艳光动长安么？”
不一会，书院中的爆竹声起，连绵多时，之后山下远处的爆竹声依旧不绝，孟然久久不能眠，迷迷糊糊也不知什么时辰，孟然冷不丁想，“倒要瞧瞧，如何动长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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