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罪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粉团子一样的白面娃娃。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而失真。
哥哥的二胡拉的断断续续，堪比胡同口裁缝店的撕布声，也像楼下李木匠的拉锯声，而且还是生手，拉一下顿两顿，嘶……咳……啦，嘶……咳咳……啦，嘶……咳咳咳……啦……鞠.粉团子.罪抬起肉肉的小猫爪，“啪叽”捂住了哥哥的耳朵。
“甜儿，捂你自己的。”鞠朗星边乐边说。
“不，保护你，我。”小手又紧了紧，手指头拢了拢哥哥的耳朵尖儿。
鞠朗星偏了下头，停下手里的拉锯动作，“我知道你想保护哥哥，可是这样的话，哥哥就听不见声音了呀，听不见还怎么练习？不练习的话就会一直难听，就会一直折磨咱俩的耳朵，对不对？”
鞠罪眨了眨眼睛，仿佛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么大段话，但手依旧没动。
鞠朗星憋着笑把脸绷着，语气却仍然温柔，“鞠小罪？”
“胡胡坏！”鞠.粉团子.罪肉脸一鼓，瞪着鞠朗星手里的二胡，手仍然没有放下来。
“哥哥多练练就好啦，师兄师姐们拉的可好听了，甜儿要对哥哥有信心！”说着拿下鞠罪的手，两手并一起拢在手心里。从兜里拿出一颗绿色的水果糖，“甜儿乖，自己玩一会儿。”
得到糖果的小孩儿，颠颠的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哥哥正前方，端端正正坐好，糖果把腮帮子撑出个小包儿，托着下巴静静看哥哥练琴，小眉头一会皱左边，一会皱右边，然后一起皱个大的，左边，右边，一二三四……
拉二胡和端坐皱眉的两个身影慢慢抽条儿，轮廓渐渐清晰，鞠朗星不再费劲巴拉的撕布拉锯，从简单的《小星星》，到长一点的《良宵》。现在正在拉《小花鼓》，“啦！啦！啦嗦啦哆啦嗦啦嗦 咪咪咪咪啦 咪咪咪咪啦……”鞠罪最爱听的就是前两个音，左手食指用点力在弦上拨两下，右手快速拉两下弓，每次听到这两声“砰，砰”，鞠罪就格外激动，一双杏眼瞬间睁到最大。
鞠罪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是他回不到的过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此刻的砰砰声格外清晰。
砰砰半天之后，没有原本应该奏响的《小花鼓》后续音乐，而是“嘀……喀拉！嚓，嚓，啪！”然后是脱鞋和换拖鞋的声音。
换拖鞋？？鞠罪保持大鹏展翅的睡姿，缓缓睁了眼，然后是脖子、手指、手臂、脊柱、臀部、大腿、小腿、脚趾……依次醒来。动了下脖子转向门口的方向，有人。眨了下眼睛，确实是有人，是个男人。
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鞠罪打量起眼前人：黑裤白衬衣，银框眼镜，发型应该是打理过的……精英头，剑眉，眼睛不大，眼球……看不清眼球，眼尾狭长，鼻梁高高的，有点透着股邪气的斯文败类风……脚上穿着一双居家拖鞋，……拖鞋？！
景湛在门外站了很久，出于礼貌没有贸然开锁进去，长久的敲门等待后，让他恍惚道，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日子？算了，索性直接指纹开了锁。
虽然不常过来，也放了一些日常用品在这里，换上拖鞋的同时看到了客厅里横在中间的行李箱，还有沙发上一点点苏醒的……“睡美人”。
栗色的头发略长，带着微卷弧度，黑色卫衣下能感觉人很瘦，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腕都很白很细，一双杏眼带着朦胧的水雾，应该是刚睡醒的缘故。
长相可以称之为睡美人了，这个睡美人可能还喜欢大鹏展翅。
景湛在大鹏展翅睡美人诡异的姿势以及懵圈的表情中，把手里提的早餐放到了开放性餐桌上，“抱歉，敲了很久的门，我以为没人。”
“对，没人，你现在看到的是鬼。”鞠罪说完自己先是一愣，果然脑子没跟着身体一起醒过来，嘴秃噜了。
说都说了，只能“噌”的坐直身体，梗着脖子直视闯入者。
后脑勺的乱发七扭八歪的支楞着，在被瞪者看来，这个眼神一点气势也没有。
景湛没说话，嘴角勾出个很微小的弧度，果然，鞠朗星嘴里描述的那个小杠精，怪可爱的。
“醒了就飘过来吃早饭，小鬼。”鞠罪打开食品袋，把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不知道你的口味，多买了几样。”
鞠罪看着自来熟的“斯文败类”大个子，拧着眉毛没敢再出声，一个是因为怕自己嘴比脑子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另一个是这个人的行为举止太放松了，这种熟稔让鞠罪本能的有点抗拒。
景湛摆好早餐，转过身靠着餐桌，长腿交叠，如同素描室里俊朗的人体模特。斯文败类风人体模特静静的看着鞠罪，没说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啧，小孩儿自我保护意识还挺强。
“鞠罪是吧，我叫景湛，是这套房子的现主人。你哥哥叫我师兄，你可以叫我哥，或者……”景湛看了看鞠罪探究的明眸，狠了狠心柔声道“也可以叫我叔……”
看到鞠罪瞳孔不太明显的震了震，又补充了一句“开个玩笑……”
景湛……原来昨夜看不清也匹配不上的那个破字是“湛”，鞠罪抿了抿唇，礼貌而克制的叫了声“湛哥”，景湛受用的挑了下眉，提了下右边的嘴角：“嗯。”笑的邪魅十足。
为免继续尴尬，鞠罪维持着僵硬的身体，梗着脖子起身拉起行李箱就准备溜进房间。
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了，呃……哪个房间来着？
完了，更尴尬了……
景湛靠在桌边一直没动，此刻通过小朋友后脑勺的呆毛都看得出来孩子的别扭，嘴角的弧度放大，忍笑说了句“左手边第一间”。
鞠罪没犹豫，在景湛话音未落的前一秒就蹿出去了，开门，闪身，关门！行李箱卡了下门缝儿，被极限一扯，好歹让门一次性关上了。
真是尴了个大尬……
脸热，好久没这么囧过了，在国外四年，鞠罪一直刻意跟所有人保持距离，独来独往淡漠疏离，今天太失态了。
果然刚睡醒不适合做嘴部运动，从小嘴比脑子快的毛病，这几年用刻意减少社交来控制，也只有在刚睡醒的时候能解除封印，以后脑子没起床要记得当个哑巴，嗯！
打开行李·死沉·箱，猝不及防的相框闯入视线，相片已经泛白了，是鞠罪和哥哥仅有的合照，温婉大男孩鞠朗星拉着粉团子鞠罪的小猫爪，两个人的笑溢满空气。
回国收拾行李的时候顺手塞箱子里的东西，此刻看着格外碍眼。
尴尬别扭的心思被这张合照成功驱逐出身体，鞠罪愣了几秒钟而已，揉揉脸，拿出洗漱包起身走向门口，准备去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剩下的东西一会儿再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鞠罪最多的行李就是书，吓坏出租车司机的半箱书静静躺在里面，不沉就怪了……
刚刚急匆匆蹿进屋，此刻鞠罪有点后悔，太不稳重了也，啧！看来脑子确实没太醒透。
但确实尴尬，鞠罪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类有这么突破安全距离的接触了，还是第一次见面。算了，忍忍吧，以后又不用总见面。
鞠罪左手搭在门把手上，右手的洗漱包都快攥烂了，终于做好心理建设，英勇就义似的猛的打开门，猝不及防撞上一面结实的人墙！
因为躲闪不及，鞠罪用手撑了一下，景湛迅速伸手一拢，搭在了鞠罪腰上。
这个社交距离有点越界了啊这位先生！
鞠罪呆住了，有点不知道是该先说话还是先后退，放在腰上的手很大，并且……此刻箍的很紧。撑住景湛身体的手，条件反射捏了捏，胸肌不错……
鞠罪的没睡醒综合征貌似严重了，脑子抽筋儿带着身体也抽筋儿……被合照驱散的尴尬又如同海啸般卷土重来。谁来救救孩子啊！……
鞠罪一系列脑内风暴的同时，景湛倒很淡定，防止鞠罪后仰摔倒伸出的手，在意识到不妥的此刻已经自然的收回，仿佛尴尬绝缘体般，一边插兜儿一边同时偏头往门内瞥了一眼，“我就是想过来看看，这间卧室是不是有通往平行世界的入口，要不怎么冲进去的小孩儿出不来了呢？！”
景湛这话说的很有水平，鞠罪脑内风暴的余韵都没管的住自己这张嘴，没忍住怼道“你知道的太多了！等着被我灭口吧！”
这么一怼反而把尴尬怼没了，鞠罪索性大大方方钻进卫生间，快速洗漱收拾了一下自己，本来应该洗个澡的，昨天没开空调一身汗，鉴于此前一系列的尴尬程度，继续忍……
洗完脸清醒后的鞠罪完成了身体和脑子的全面重启，刺猬壳儿一秒上身，走到摆满早点的餐桌前，拉开椅子坐在了景湛对面。
景湛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把早点往鞠罪这边推了推。鸡蛋是剥好的，勺子放在打开的粥碗里，包子油条已经被挪进白瓷盘。周到！
“谢谢。”鞠罪拿起勺子喝了口温热的粥，微微皱了下眉，咸的。
对面的景湛注意到小孩儿皱眉的小动作，也拿起鸡蛋咬了一口，不动声色的把豆浆往鞠罪手边推了推。
鞠罪拿起豆浆喝了一口，挑了下眉，甜的！从小就对甜食欲罢不能的“鞠甜甜”努力保持优雅，尽量不让吸管发出“呼噜”声，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才停下。爽！
食不言的吃过早饭，司律师卡着约定的时间进了门。
三人隔着茶几围坐在沙发上，鞠罪余光瞥到沙发缝儿有张名片，突然想起，是昨晚夹手上睡着之后掉进去的那张，景湛的名片。
让当事人发现自己的名片被遗弃在这么个屁股来屁股去的角落，感觉有点不太尊重人了，趁着没人注意迅速捡起夹到了茶几上的笔记本里。
笔记本！夹完鞠罪反应过来，是鞠朗星留下的那本，从殡仪馆密码箱由他亲自取回来的……
司律师快速进入正题：“我今天来，是当着两位当事人宣读一下鞠朗星先生的遗嘱。”
听到“遗嘱”两个字，鞠罪不耐的皱了下眉。
“好的，辛苦司律师。”景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遗嘱人姓名：鞠朗星，年龄：28岁，身份证号：XXXX，接下来是遗嘱正文……”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听到遗嘱模板官方的正文巴拉巴拉，司律在报完遗嘱人信息后停顿了一下，“其实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遗嘱…”
果然，鞠朗星这个骗子！
“这只是鞠朗星写给在场人的，一封简短的信……”司律师快速看了二人一眼，继续读：
“师兄，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提供的帮助，包括买下这所房子。这张银行卡，请师兄收下。虽然你一直强调不需要交房租，但是不合适。同时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卡内多出来的余额当作以后的房租，请留一个小房间给我，让我的弟弟鞠罪可以常回来看看，我怕没了这个房间，他就真的没有家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师兄在鞠罪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帮忙引导和关照。此嘱托自师兄和鞠罪任意一方成家之日终止。
以上遗嘱已与景湛商讨并征得其同意。
鞠罪，我的弟弟，我最爱的家人。这个家亏欠你的太多了，爸爸妈妈没有给你的爱，哥哥都想补给你。但是自从你出国，我也变成了那个亏欠你的人，很多误会来不及解释，我突然变得很忙，忙着打几份工，忙着照顾爸爸，还，忙着生病……病到我开始期待一场新生，所以我可能要离开你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哭着等哥哥找到你。但是这一次，我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我委托律师将笔记本放在了殡仪馆的储物柜，你拿到的时候就证明我已经走了，对不起，哥哥爱你。请好好保管我的本子，并且带着哥哥那份憧憬，好好生活。”
鞠罪只在司律师开口说遗嘱两个字的时候皱了一下眉，之后全程都是懵的，就如同看到哥哥发来最后一条信息那天熟悉的眩晕感，被一个巨大的深海泡泡包住。
哥哥用笔记本试图撕开的泡泡，此刻用遗嘱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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