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就在李家祖祠边上,延请了一个颇有学问的老先生坐馆教他们。
这会儿天还蒙蒙亮,老先生还没有来,只本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们住得近,来得早点。
此刻大家都安静地捧着书,坐在各自的书案前一起认真读书,然而,却唯有一个穿着灰青色团领棉袍的小郎君独自一人坐在最角落里。
他也不跟众人一起读,只是默不作声的,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一册书卷。
这是半年前刚搬到李府隔壁的邻里,叫谢安,和寡母妹妹三人相依为命。
谢安眉目清朗,相貌俊秀,学业优异,起初很得老先生看重,但可能是因为身患耳疾,耳朵听不见的关系,性情因此就显得有些寡默,素日里有人找他说话,也总是眼眸低垂,不言一语。
也难怪他这样,自残党之祸后,朝廷就不许他这样身体有残缺的人科考了。
所谓“残党”,还得从被俘的那位老皇帝说起。
当年老皇帝生来腿疾,虽是嫡长子也被父皇嫌弃,过得极其艰难,后来好不容易登上了皇位,他怜悯自己从前的不易,便大肆宠信一些身体同样有残缺的读书人为官。这本也没什么,可谁知道到了后来,有些落魄士官为了能够攀上高位,不惜自残身体获取利禄。
这些人以自残取信,自然没什么才干,只知一昧钻营取巧,他们和宫中太监结成一党,上谄下欺,为排除异己制造了许多冤狱,史称“残党”。
新帝继位后,对残党这些毒瘤心有余悸,于是严禁有疾之人再进入科场。
并且在宫门铸下了“有疾之士不得为官”的石碑,震慑残党余孽。
自从科举大兴以后,士族垄政剧衰,世人开始以举业为重,尤其本朝以文御武,一旦考上功名就会骤然一夜发家,家门从此兴旺。一些清贫人家节衣缩食也要供儿郎读书,而那些高门大户,也是世代不敢荒废读书,一朝懈怠,马上就会被新贵家族所取代,为维持家族地位利益,因此不论是普通人家还是那些大家族,往往到死都在苦苦营营子孙的功名仕途,不敢瞑目。
刚开始,大家还觉得谢安耳朵听不见考不了功名挺可怜的。
可当大家发现,谢安的父亲,就是当初帮着残党残害杨公父子等忠良的北镇抚司前指挥使谢宣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怜悯他了。
杨公,他是曾经的山西总兵,家族世代驻守山西抵御北虏,可谓满门忠烈,深受天下百姓、尤其是山西民众的敬重。
几年前,北虏侵扰边境。
残党为博老皇帝欢心,便在北虏动向未明、大军和后方粮草都还没有调度妥善时,便轻易怂恿老皇帝御驾亲征,杨公深知此战不利,与六子上书阻拦,结果却被残党恶意诋毁,暗控杨公是觉老皇帝腿疾将不利战事,才如此激烈反对,这便让对腿疾极度敏感的老皇帝勃然大怒,将其父子七人通通下了北镇抚司。
入诏狱后,父子七人日夜遭受谢宣的暗刑折磨,一身皮肉最后都被钢刷刷得碎裂不堪,可尽管忍受了此等非人之罪,杨公父子依旧铁骨铮铮,在狱中含泪写下了一道劝谏老皇帝、揭发残党肆意加害忠良恶行的血书,但此事最终还是让谢宣发现。为逼杨公父子供出血书下落,于是将七根手指粗的铁针从他们的耳朵一寸一寸,用石锤钉了进去,父子七人最终冤死在了这酷刑之下。
后来老皇帝果然亲征被俘。
残党被愤怒的大臣们尽戮,诏狱一个良心未泯的锦衣卫把这道绝笔血书从家中取出。
杨公父子以及所有惨死在残党手里的忠良遭遇这才被公示天下。
所以,得知谢安的父亲就是谢宣后,学堂里的孩子再没有一个去怜悯他耳朵的不幸,家里大人更是再三叮嘱自家子女要远离谢安,绝不能和他扯上什么干系,渐渐的,学堂里就没一个人敢和谢安说话了。
嘉容回过神,抬头看,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
堂外回廊下隐隐有了人声,在李家附学的一些小郎君和小女娘们都陆续到来了。
大家都往前面坐,而后面谢安那周边几条书案都空着,根本无人敢靠近。
他像是被所有人孤在了一旁。
可又似乎是所有人被他孤在了一旁。
嘉容以前听着张氏的嘱咐,平时是不太敢去看谢安的,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梦的影响,她这两日老是忍不住偷偷地把视线往后面望。
眼前跟着,缓缓浮现出一个聋着双耳,独自登上城楼抵抗北虏大军,最后又坐在城防舆案前,无声无息死去的身影。
然而这个孤独坚定的身影,却慢慢地与眼前眉目低垂,过分沉默的谢安逐渐纠缠、重合、融为一体。
母亲说过,谢安的爹是残党们的走狗,那走狗的儿子又怎么会像她梦里那样……?
嘉容于是连忙晃晃脑袋,没再敢继续去瞅后面,和大家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好,将小书袋里的笔墨都一个个认真拿出来摆好在书案上。
去年冬天尤其冷,而今开了春,仍旧寒得跟腊月时候一样,虽然屋里烧着盆红红的大炭火,学堂门上那厚厚的棉布门帘还是不敢轻易换下来。
这时候嘉容看到,厚厚的挡风棉帘从外面被人推开,走进一个十三四岁,披着件黑色狐裘的年轻郎君。
有人看见是他,嘴里一边亲热喊着“杨博”,一边忙让出了最前面靠近火盆的暖和位子给他,但杨博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伫在门口片刻,跟着没有一丝犹豫,朝着后面空了一片的书案走去,但他却没有坐,而是直挺挺地站在了谢安面前,一双冷眼沉沉地盯着对方看。
刚才喊杨博的人意识到什么,连忙住了口,和所有人安静看着。
屋外风声涛起,屋内炭火烧得噼啪响。
谢安看着书,忽然发现面前被一道阴影笼罩着,还有毛茸茸的一团黑色扫过来,压住他面前正看的这一页字。
他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杨博来了。
杨博是杨公最小的一个儿子,自当初杨公和六个儿子死后,杨家只剩下了一屋子的内宅妇人带着这么一个幼子过日子。
书堂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滞起来,孩子们谁都听家中大人说过当年杨公一门惨案,这会儿所有人都不敢乱说话了,一个个稚嫩的眼睛都呆呆地看看杨博,又望望始终低着头看不到神情的谢安,最后面面相觑。
还是谢安先有了动静,他突然握住书卷起身,去靠着后面的墙角站着。
杨博这才坐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谢安刚刚的那个位子,书案上还摆着来不及收走的一管笔和一沓纸,他瞥了一眼。
然后,一袖子尽数扫落地上。
带了点隐隐压抑戾气的一扫。
这突然一声,惊得嘉容心脏跟着下意识跳了下,她偷偷瞄了眼靠墙站着的谢安,发现他仍旧还是平日那副收眉敛目的模样。
转念一想,他耳朵是听不到的。
她只好去看地上的那于阗玉管身做的宣州笔,毕竟是玉做的,这一摔似乎看到了裂痕,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谢安已经蹲下身将纸笔都捡了起来,毫无情绪地一股脑将其全塞进了衣袖里,跟着继续捧着手上那卷书回到墙边垂眸默看着。
老先生来到学堂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的一幕,他摇了摇头,然后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移开了目光。
嘉容听到前面有人在偷偷问:“这两日杨博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日日都跟谢安……”
“我听母亲说,过几日就是杨公他们的祭辰了……”
“难怪杨博他这几日这样。”
一辰课过去,众人都很快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学堂,嘉容做事和吃饭一样,习惯了不急不慢,人走光得差不多了,她还在慢吞吞的一点点往自己书袋里面收书收笔收墨,也不肯让丫鬟帮她,丫鬟只得无奈地站在边上帮她瞅着有什么忘了。
等主仆二人终于收拾好,走出学堂,就看到杨博在学堂外面的青石甬道上呆呆站着,目光恍惚地凝望着女眷所住的内院方向,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大竹藤筐的随从,连他的书童都和随从一块抬着,大竹筐被葛布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嘉容想起早上学堂里发生的事,迟疑地暗暗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朝着杨博走去。
嘉容梳着两个青嫩的双丫髻,仍旧一副懵懂无知的年纪,而只大她两三岁的杨博,如今却身量高得像是个成年男子了。
“容娘终于来了。”杨博身边那个书童先看见了她,立马笑道:“我们郎君要去给大夫人送东西呢。”
大夫人就是嘉容的母亲张氏,李家有两房儿子,嘉容父亲是老大,因此称呼。
杨博这才从远方收回目光,望向嘉容。
当年父兄的灵柩被运回山西,这个小姑娘跟着李父一起来到杨家,见他一个人整日红着眼睛独自呆在房里,便总是乖巧地坐在旁边,静静陪他一会儿,不过,她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他蹲下身,伸手揉揉嘉容被张氏喂得圆润的脸,态度却要比刚才在学堂温和很多。
“走吧容娘,给你母亲送东西去。”
嘉容长大了些后,就不太喜欢别人再这样揉她的脸了。
特别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杨博。
刚要去辦他的手,就被杨博牵小孩一样牵着回了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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