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房中,张氏一大早处理完内务,闲来无事,就去了外面院子给丈夫养的花草浇水,便听下人来说嘉容带着杨博来了,她立刻放下古铜水壶,连忙回厅堂让人准备茶点。
那年杨公父子七人被害死,尸骨被残党扔到街上,众人畏惧不敢收。唯有刚被点了进士、初入仕途的嘉容父亲,不忍亲家一门的骨骸弃置街上,顶着被残党祸及的危险,带着家仆将他们的尸首送回了山西,交给杨家人入土安葬,让杨家人感动不已,至今铭记在心。
因此杨博在张氏面前尤其恭顺,问过安后,更是亲自接过下人端来的茶递过去:“前两日有人给家里送了几大筐山里种的时蔬,很是新鲜,家里哪吃得下,听说二夫人您爱吃,母亲就让我来学堂之时,给您送一些过来。”
张氏哪敢真让忠烈之后给她端茶递水,立刻起身双手捧了过来,放到一旁,转身关切问道:“你祖母和母亲近来可还好?”
“父亲和兄长们去后,母亲这几年身子一向反复,这几日刚好些,便起身帮着祖母筹备父兄的祭辰了。”
两家这两年交情深厚,杨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张氏叹道:“往年夫君再忙,也要亲自去拜祭杨公的,今年奉了旨,只能让我们去尽点心了。”
“国事要紧,若为了父兄而耽误大事,父兄九泉之下也于心不安的。”杨博说着,脸色突然冷了一下:“当年我太小,无法立即奔去京师敛回父兄尸骨,没人敢牵扯我杨家,若不是李伯伯大义,父兄的尸骨怕要被那街上的野狗啃食了!”
听他这么说,张氏几乎是立马想起了自家学堂里的那个少年。
当初丈夫让他来府里附学时,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知道真相惊得人都快吓傻了。他们李家把一个残害那么多忠良的残党余孽放进家中读书,这无异于是告诉整个山西,整个天下人,他们李家与残党牵扯不清,吓得张氏马上写信告知丈夫,丈夫却说他早已知晓,然后意味深长地慰问了女儿嘉容两句,便让她不要害怕,他自会写信给杨家人。
不过信还没到杨家手里,杨家人倒先来信了,说杨家毋论如何,都感记昔日敛骨收葬之恩。
就是杨博,来学堂也从不过问个中缘由,依旧一如既往地对待李家人。
外人见了,才无一人敢多言。
但毕竟还是一个惨失父兄的少年郎君,情绪上来,在学堂总会做些克制不住的事。
好在也不过分,张氏便干脆睁一只闭一只眼,坐在内宅权当做什么都不晓得。
张氏见嘉容一个人傻傻的就站在一旁看他们说话,比平时都要安静一些,便猜到大约今日杨博又在学堂里做了什么,把她给唬住了,无奈地朝女儿招招手。
嘉容马上小步挪了过去,张氏拉住她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对杨博说道:“七郎今日既然来了后院,干脆就在家里歇下,厨房这两日刚好学了一道南边的新菜。”
李家人向来爱留人尝他们的新菜式,杨博不由轻轻笑了下,但还是拒绝了:“这些日子要帮着祖母母亲筹备祭辰事项……就不能尝夫人的新菜式了,待忙过这些日子,再来给夫人请安。时辰不早了,小辈先告退了。”
张氏于是跟着松开了女儿,亲自起身去送客。
剩着嘉容和经常贴身侍候她的那个丫鬟青红独自在大厅里。嘉容便和往常一样,先抱着小书袋去了书房里把每日要练的字练了一遍,她是女娘,年纪又不大,不用和家中的族兄他们那样日夜苦读,老先生只让她练练字,随意读点诗书。
傍晚,和张氏用完晚膳之后,嘉容留在了正房喂鱼消食。
鱼是嘉容父亲养的,李父性情风雅洒脱,闲暇之余常常喜欢琢磨府里的院落景致,侍弄些花草鱼石。
嘉容喂着池子里她觉得长得最好看的一条全身粉嫩嫩的鱼,一边往旁边望望,张氏换了身晚上睡觉穿的丝绸长裙,披着一头乌发坐在那儿让丫鬟梳头,闭眼享受着,李父的老乳母王妈妈笑呵呵地在一旁跟她说话。
“容娘喂鱼都只追着好看的喂,难怪是大爷的女儿,咱们大爷小时候,就是爱让好看的女孩子们抱,老妇们抱他定要哭。”
张氏无奈一笑。
李家祖上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靠着一份俊美容貌娶了富商千金发家,因此李家男女基本都有一副俊美皮骨,到了丈夫这辈时,他是李家祖辈以来最为风雅蕴藉的一个子弟,年少时引得不少女娘芳心暗许。张氏与他成婚前,想着他如此风流,日后怕是要独守空房坐看新人笑了,为此偷偷哭了半宿,直到婚后见他言行并不轻佻,只是天性柔情了些,才安心与他过日子。
王妈妈说完,才发觉刚刚在张氏面前提了李父往年韵事,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恰好看见手里有几个帖子,连忙笑道:“夫人,今儿早上,陈家给府里送了个帖子来,邀夫人去她那赏花呢,知晓夫人这几日没有空闲,我就替夫人回绝了。”
“陈家?”
“夫人忘了?”王妈妈提醒道:“就是以前在咱们府里读书的那个陈十一娘家呀。”
嘉容喂着鱼,忽然听到王妈妈说陈十一娘,于是慢慢停住了手。
这陈十一娘之前在李家学堂附过学,比嘉容还要小两岁,是个总爱从家里带来各种好吃糕饼分享给大家的乖巧小女娘。那个时候,众人刚知道谢安的身世,对他避之不及,但陈十一娘年纪太小,还不知事,不懂大家为什么突然不跟谢安说话了,见谢安长得好看,耳朵又聋,怪可怜的,就尝尝把自己从家里带的糕饼送给谢安吃。后来,她就被所有人讨厌了,再没有人跟她说话和她玩,连她的父母也老是骂她,陈十一娘最后实在忍受不住,哭着回了家,再也没来过李家学堂。
嘉容记得很清楚,陈十一娘离开学堂的那天,和平时一样带了糕饼分享给大家,还仔细挑了一个最胖乎的递给嘉容,但当时的嘉容瞅了一眼其他人的脸色后,没有敢伸手去接。
最后陈十一娘只好尴尬地收回小手,垂下头,将糕饼原封不动地带回家了。
本来没什么印象的张氏,这会儿也跟着坐直了。
“你说这陈十一娘我倒想起来了,前两日我在卢家还见过这小姑娘和她母亲陈夫人,小姑娘也是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池边看花,也没人跟她说话。我听卢夫人说,十一娘自从我家学堂离开后,到现在都没有请到先生去陈家教她读书写字,陈夫人没了法子,准备去南边看能不能请一个先生回来。”
山西学风浓厚,大户人家对女儿的教养是极看重的,若是不会写字读两卷书,那可是要遭人笑话的。
王妈妈叹口气:“听说,陈家这次送帖子的人家倒是不少,可到宴席散了都没一个人去捧场,陈夫人丢了面子,又把气撒在了陈十一娘的身上。”
张氏闻言眉头轻轻蹙起:“陈夫人也是,十一娘她才几岁?能知道什么?外人说她也就罢了,她这做母亲的不但不体谅,还……”
王妈妈冷笑了下,“陈夫人一心盼着生儿子,几个女儿哪曾放在心上过?”
这毕竟都是陈家的家事,张氏虽然同情,但也不好多置喙些什么。
王妈妈也没有再继续辦扯下去,说起另外一件事:“夫人今儿可听说七郎在学堂上摔坏了谢安的笔?”
张氏却不当回事地笑了笑:“谢家人若是来府里说什么,从库房挑只好笔赔给他们就是。”
“他们家自是不敢来说什么的。”王妈妈顿了顿,迟疑开口:“谢安在府里读书,七郎虽说出了气,可到底会影响了旁人家孩子。”
王妈妈摇摇头:“还吓着咱们容娘了。”
张氏唉了一声:“我也早这样想过的,反正以后又不能考举人进士的,还读什么书呀,可毕竟是夫君定下的,还得等他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说起来。”王妈妈皱眉,老大的疑惑,“大爷怎的会将谢家人弄到咱们府里来呢?”
张氏:“谁知道他。”
话谈到这地步,王妈妈抬起头看了看,见嘉容已经去了另一处地方喂鱼,没有在边上听她们讲话了,这才神神叨叨地走到张氏面前说:“我之前听人说,谢安他耳朵原本是好的,可您猜怎么着,半年前来到山西就突然聋了,听不见了。”
张氏淡淡道:“这事我早听说了,怎么了?”
廊下几盏灯笼下,照得王妈妈那张树皮般鳞皴的老脸变得异常诡异清晰,声音嘶哑:“夫人您仔细想想当年杨公父子他们是怎么死的,是受了谢宣的钉刑啊,被活活用粗铁钉从耳朵里钉死的,而他的儿子谢安,一个好好的少年人,可搬到山西来没多久,身上哪哪都好着,一点问题没有,但偏偏就把耳朵聋了,您说这巧不巧?”
张氏总算听出些味道来:“妈妈的意思是,谢安这是被杨公父子索了……”
一阵幽风忽然扫了过来,廊下的灯笼瞬间灭掉。
张氏和王妈妈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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