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通锣声响起的时候，刘弗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她是受邀来参加剩山村的这场拜龙大典的。抬龙王的是京津最有名的杠子班，二十名精壮杠夫硬挑两千多斤的龙王像，这热闹不可不看。请神的是从湘西来的祝由科门人，与她也算是同宗，熟门熟路，本应万无一失。
可这庆典之中，却处处透着古怪。
老一辈的规矩，请神拜神都在巳正十分，万物炽盛，正时吉时。可此时已日薄西山，正是酉初作噩之际，邪魔乱出，这个时间接受朝拜的，能是什么好神仙？
执礼祭司告诉她，剩山村情况特殊。这村子本叫五龙村，属蓟县九龙山系，村里供奉的是龙五子狻猊，两个月前，九龙山离奇大火，山脚其他八个村子都被陆续烧成了白地。
火到这五龙村时，先烧了龙王庙，龙王像半身浴火，大火骤然而止。村民为感龙神显灵，这才决意请人拜龙，村名也因而改成了剩山村。这大典一为敬神，二为超度，迎神送鬼，酉初正合适。
这说法并不能说服刘弗，哪有在百鬼出没的时间送鬼的道理？可她毕竟是外来客，又是个女人，人微言轻，也只好入乡随俗。
龙王庙前空地上已经聚了村子大半的人，随着杠子班班主的一声号子，抬龙仪式开始。
“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青赤白黄太乙为师日月为光龙神降世除去凶泱”
杠走龙起，龙王像在村民们一遍遍送念的偈子中随着杠夫们缓缓挪出小庙。
塑像抬近之后，刘弗才得细观那龙王的面貌。狮头蛇身，披毛戴甲，两爪外翻，龙口威张，端正中透着一股邪气，尤其是那半咧的大口，像是要把这百余号人一口吞下。
龙王像下，是二十张被巨像压得狰狞的杠夫面庞，二者一比，一个泥塑，一群肉胎，竟说不出哪个更可怖。
那股危险的气息，就是来自这个龙王像！怎么看，这都不像是瑞兽狻猊。
第二通锣声响起，杠子班班主又喊了一声：吉时已到，点火拜龙！
守在祭台左右两边的两个汉子立时上前，端起祭台上备好的烈酒豪饮，随后接过祭司准备好的火把，烈酒配火，滚滚赤焰径直卷向了那龙王像。
村民们像是演练好了一般，默契起身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那龙王像裹在当中，边走边舞，口中依旧念着祭司写好的那段偈子。
这仪式看得刘弗更加不安。九龙山位属蓟县，虽说毗邻京城，民风免不了受满人的影响，可如今已经是光绪三十三年，清廷早已式微，拜汉人的龙，为何要用满人的礼？
更奇怪的是那祭台，设台拜神，台上却空无一物，供品呢？
她又看向了那座龙像。大火一喷，龙像左半身显得愈发乌黑，龙角也被烧得短缩了许多。配上那精雕出来的长毛，这左半身不像是龙，倒像是狗，随时会咬人的恶狗。
时令虽是流火季，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退了两步。这一退，踢倒了草垛边一口不起眼的箱子。
箱口倒开，物什四散，多是一些写着洋文的书籍与色彩各异的瓶瓶罐罐。刘弗不免新奇，这么个偏僻的村子里，还有这等洋气的人物？
未见箱主，刘弗便主动俯身收拾，拿起一本厚重的典籍时，里面调出来一个色彩极为鲜艳的雀羽簪子，簪首是青花祥云点翠，上嵌一颗红粉明珠，簪身金银交织，华美夺目。
箱主也是个女人吗？她正欲把簪子重新夹回书里，却听身后一声；“别动。”
一个着学生装的青年移步至她面前，劈手夺过簪子，反复翻了好几遍典籍之后才找到位置又重新夹了回去，而后把典籍紧紧抱在了怀中。
刘弗细观来人，身形高大，虎背蜂腰，四肢健硕有力，脸庞棱角分明，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放在前明倒是个做锦衣卫的好材料。她主动示好：“你的？我刚才是不小心。”
男人态度也软了下来，主动与她握手：“这书我刚看到精彩处，怕你夹乱。我是村长的儿子，今天刚刚回村，所以不在祭典当中。请问您是？”
倒还算知礼节，刘弗自我介绍：“祭司请来的客人，来观礼的，不过，我不怎么看得懂。”
男人笑了：“大清幅员辽阔，各地风俗不一，不懂也在情理。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刘弗嗯了一声：“从小在广州长大，祖籍……”她一时也想不起来籍贯何处，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在广州的总坛里被一帮长老带大，不过这些也没必要说与一个陌生人。
她笑了笑：“祖籍，应该是广东吧。”
男人倒也没细挑“应该”这个字眼，而是很自然的带过了话题：“岭南人有一点好，耐得住热，不怕火烧。你看这些人，动了没一会就已经浑身大汗了。”
“你说笑了。”刘弗撇了撇嘴，刚对这人建立起来的好印象瞬间全无。
不怕火烧，这算什么屁话，感情是没烧到你们家，你们周遭八个村子可都被火烧没了！她不在理这人，把精力又移到了那座龙王像上。
第三通锣声响起，祭师进场，假面请神。这是祝由科的看家本事，在脸上用油彩画出与神像一样的涂装，便能与神相同，请神赐福。
两个祭师一左一右，踏着怪异的步点加入圈子当中，对着龙王像舞动起来。那龙王像似是有所感应，左半边那漆黑的龙爪正中，竟聚出了一团红光。
红光的出现，让村民们更加激动，都以为请神有了效果，舞跳的更加卖力。原本在地上休整的杠夫们也加入到了人群，班主更是敲着锣喊着刺耳的号子在当中领舞。
南方倒也有过这样规模的祭祀，可这舞步与礼仪却颇为罕见，刘弗想上前瞧了真切，刚迈出一步，食指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抬手一看，才发现已经冒出了一汪黑血。
刚刚被簪子刺伤了吗？刘弗回想刚才的情景，那簪子质地圆润，雕工精细，该不会有毛刺才对。她转头问那男人：“我好像被划伤了，你要不看看？别脏了你的书？”
男人对刘弗的伤势并不在意，双眼也只是一味盯着祭典，口中只是机械的回复：“哦，那你包扎一下。”
“哎，我是好意呀，你怎么……”火气上头，正打算理论一番的刘弗却意外瞧见了男人拿书的手掌，如果那还算手掌。
刚才与她相握的那只手，现在俨然不是血肉之躯，通体乌黑透亮，已看不见掌纹与关节，倒更像是一块手型的黑玉，那被夹在其中的典籍，书皮由她先前所见的??赭红变为了火红，书页则闪出了与那簪首一样的翠绿光芒。
这是，中邪了？
山字门里的祖训，不能对中邪的人喊叫，容易把魂魄喊散，可眼下这情况……一个离得这么远的人都中邪了，那圈子里的那些村民呢？
刘弗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迈开步子朝着入村过道跑去，村里两百多户人家，总有几户没参加典礼的吧！
快到村口时，她撞见一个归家的猎户，忙喊住了那人：“听着，你们村子里现在不太对劲，你快去县衙请捕快们过来控制局面，另外，让他们带救火的器具！”
“什么？”猎户不明所以，反大步准备回村看看。听刘弗话里的意思，村里一会可能着火，那还不抓紧时间回家收拾细软！等捕快来房子不都烧完了！
“怎么还往回走呢！”刘弗喊住猎户，刹那之间脑子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拿着，够你再盖两间房子，快去喊人！”
说着，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又摸出一份文牒：“这是两广总督岑大人签发的碟文，拿着他各州府道衙门畅通无阻，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送走猎户，刘弗快步赶回广场，圈子已经散了，只留下了还在跳舞的祭司与杠子班。
村民们盘腿排坐在广场前，口中依旧念着那个偈子，诵念声愈大，那龙爪中的红光便愈盛。先前祭祀的人一个不少，却不见了那个中邪的村长儿子，还有那口箱子！
刘弗走到后排一个村民身边打听：“阿叔，你看到村长……”
话只问到一半，便再问不出口了，因为她知道，那村民不可能给他回答。村民的眸子里已经不是黑黄的颜色，而是妖艳的红光。让刘弗更加惊诧的是，所有的村民眼中，都是一样的妖红。
若不是有庆典过程中不能打断祭司这个规制，刘弗真想上去问问祝由科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古怪！请神请到人失神，山字门这么多年也没过这样的事！
本就心急如焚，第四通锣声的响起，又给她的心火添了一把干柴。
这时，她身边那个村民像是恢复了意识，含混地回答了她此前的提问：“村长，没有儿子啊。”
“戌正！日入！”
随着祭司的一声大喊，龙爪之中的红光突然爆开，无数团光球四散到了村中各家百姓的房顶，“轰”的一声，大火燃起，片刻之间，剩山村已成一片赤地！
此前的种种疑惑在这时全有了答案，那八个村子的火，只怕也是这么烧起来的。
通红的火焰中，那座龙王像也逐渐显出了真身。不对，那哪里还称得上什么龙王！大火把石像右半身也烧成了焦黑，龙角只剩下了两个尖凸，黑面黑毛黑掌心，分明就是只狗！妖狗！
刘弗终于认了出来，那根本不是狻猊，而是妖兽祸斗！所食所遗皆为邪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火起之后，所有的村民一同起身，迈着整齐的步子，向祸斗那圆张的大口出徐徐走了过去。那大口似是有什么吸力，恍惚中，刘弗竟也忍不住想要往那兽口走去。
不用不行了！刘弗把心一横，拿出了那枚早已准备好的符箓。那本是计划典礼失败给祝由科兜底用的。她口中默念了几句颂子，符箓缓缓腾空，化作一汪清水，径直向那火爪飞去。
按她的计划，这张符箓不说能救人，至少能灭火。
可未及符箓镇住火苗，那妖兽却似活过来一般，巨目一睁，龇着獠牙朝刘弗扑将过来！
“啊！”
刘弗在尖叫中醒来，贴身的罩衫已经被汗打透，听到动静，门口的衙差立刻飞奔往前堂禀报：“老爷，醒了！刘姑娘醒了！”
门边有预备好清水毛巾，擦过脸后，刘弗看了眼五花大绑仍在角落的疯子猎户，不由地长舒了口气。
“这下，我总算全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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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龙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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