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潇潇，凉风习习。
刘弗蜷缩在圈椅里，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把手向火盆处又伸了伸。许是凑的太近了，一块衣角掉到了火盆里，等她意识到时已经被火舌舔了个焦黑。她懊恼地搓了搓衣料，把衣角折进怀中，这才出了一口热气。刚出过一身透汗，现在的她对温度极为敏感。
雨滴不住催打着的院里的黄叶，天空还是一片阴灰。这是这个月的第五场雨了。
距离梦中见到的场景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那样的梦她也已经做了半个月，一场秋雨一场凉，北方深秋刺骨的冷，让她这个自小长在岭南的人难以招架。她忍不住嘟囔了句：“再不来怕没被烧死就已经先冷死了。”
“哎呦，刘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等了。”知县伴着县丞一起来到了县衙中厅。
蓟县县衙在五年前洋人与神拳门大战的时候被毁，朝廷一直没有拨款修缮，如今这个县衙是当地士绅主动捐献出来的宅院改建的，位置虽在县郊，但好在庭院四方规整，又临靠管道，是个办公的好所在。
中厅面积不大，仅为知县中午喝茶休憩之用，只有一张圆桌与四把圈椅。知县一落座便端起了正在烹煮的茶壶沽了一杯递给刘弗：“尝尝，这是专门从岭南收来的鹤山红。”
刘弗瞧了一眼碗里的茶汤，通红发亮，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地说了句：“红的像人的眼睛，没什么胃口。”
知县一怔，跟着努力吞了口口水，把盏中的茶洒向了院子里，招呼下人说：“怎么做事的！不知道刘小姐这些天在做什么吗？去，换一壶明前的龙井来！”
“不必了。”刘弗叫住下人：“后厨起一瓢热汤就行。”
她本就身虚体弱，不能在这种庭院里多待，便直奔主题，把梦中所见到的场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补上了一句自己的分析：“从仪式的细节上来看，这伙人应该不是祝由科的人，倒像是萨满。”
这话一出，知县与县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腔。
祝由科在湘西，本就是乱党出没的地方，若真是他们做的，索性一推六二五，这骇人听闻的连环火灾就也有个归因了，可要是萨满……
要知道，如今天子虽然重新临朝，可老佛爷仍旧大权在握，新旧两党的矛盾只是没有摊开，要是这时候把火灾归到与满人有关的萨满身上，这不是救火踢倒了油罐子嘛！
刘弗看出了他们的担心，主动带起了话题：“你们也别紧张，这个案子目前现有的认证也不过就是一个疯猎户，我能借的梦也有限，其他几个村供的是什么，是不是这么烧起来的，现在都还是个猜测。在我看来，真正的突破口，该是那个男人。”
知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那不知道刘小姐接下来打算如何调查？”
刘弗看了看两人，郑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以的话，我想进山看看。”
“不行！”知县果断否决了这个提议：“且不说现在山里有多危险，您是袁督军请来的客人，又跟岑大人沾亲带故，有一点磕着碰着那都是天大的干系，我们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山火之后，顺天府就以邪魔作祟为名封了九龙山方圆五十里的所有区域。邪门的是，那因山火而起的浓烟也像是被封禁了一半，一直弥漫在九龙山上空，数月未散。路过的行人说，远远的能听到里面的鬼哭之声，甚是骇人。
县丞眼珠一转，凑到知县耳边低语了几句，知县点头表示肯定，随后对刘弗说：“刘姑娘，我们县里这古怪的事情还有很多，眼下就有一桩案子待破，您既然有这借梦的神功，不如就在这县衙里帮帮我们，这样我们能给岑大人个交代，您也不至于闲着，您说呢？”
刘弗打了个哈欠：“可以，不过我倦了，明日再说吧。”
知县嗯了一声，随后安排道：“把那疯子抬回班房，再给刘姑娘的房里添两个火盆。”
刘弗想了想，提出建议：“给那疯子的班房里也添个火盆吧，兴许看到炭火，他能再想起来点什么。另外，身上刚出过汗，有些黏腻，烦劳帮我烧盆热水。”
“好说，那您歇着。”知县带着县丞起身作别，临了又安排了句：“来两个人在这候着，等刘姑娘暖和了再给她抬回房里。”
借梦的神通虽然能洞观古今，但施术之后双腿会陷入十二个时辰的麻痹状态，不能发力。第一次施术之后，知县就知道了刘弗的不便之处，特意给她安排了几班贴身女佣。
走回正堂之后，县丞才低声道：“大人，不能让她再查下去了，要是真查到了宫里，这……”
知县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说话她会听吗？这女人邪门的厉害，谁知道她还有什么我们没见过的手段，说不定她这会就已经跟疯子又勾扯上了。”
县丞侧目瞧了眼中厅，确定刘弗还坐在原地后便小声道：“这女人怕冷，咱们莫不如多添几盆火，等一到了晚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放脖颈，比划了一个抹刀的手势。
知县有些为难：“不好吧，她是岑大人的人。”
“她非要进山，到时候大不了就说在山里遭遇了不测，尸骨无存，跟咱们不就没干系了。”
知县起身踱了几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那就这么办吧。”
鸡翅木雕花的宽木盆，黄铜箍圈，沉香做底，各种干花香料混成一堆，泡在当中，刘弗觉得自己仿佛一味待入味的食材，就等煮熟出过端到那妖兽祸斗的祭台之前。
热气浸透四肢百骸，她感觉双腿恢复了些许力量，便努力尝试起身去够搭在状态上的浴布，身子刚挪到一半，她感觉自己摸到了一个坚硬滑溜的物件，跟着双腿一麻，整个又跌进了盆里。
门外的侍女听到动静，隔窗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不用进来。”她抓起那物件一看，正是先前在梦中见过的那只点翠簪子，跟着看了眼自己的右手，那只被她刺伤的手指已经整个发黑，形如漆玉。
这也是第五次了。她把簪子扔进桶里，双手撑扶着挪到桶边，抬头对着木头梁柱问道：“洗澡你也要看？要脸不要？”
梁柱上方传来声音：“我再说一次，我只是借着物件与你说话，看不到你屋里的情状。”
刘弗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怎么说怎么是吧，反正现在我破不了你设的障，你爱做什么都行。”
那声音爽朗一笑：“我是在引导你探明真相。要是没有我，半个月来，就靠着那个已经失心疯了的猎户，你什么都看不到。”
“是是是，这都多亏了你。”于恭维人这一道，刘弗自觉颇有心得，若不是会说几句好听的话，也难从大长老手里骗来这借梦观实之法，她张口就来：“你的障术确实高明，那个龙王像上的功夫，一般巫师可做不出。”
受到恭维，那声音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我可是……等等，你知道我是巫师？”
果然中计了，刘弗得意一笑：“先前只是怀疑，现在倒是能确认了。萨满的法门我了解不多，只是从场景上来看有些相像。剩下的是自己说，还是等我把你揪出来呢？”
屋里沉寂了一会。
良久，那声音才开口道：“这事不是我做的，是个意外，我只是……罢了，你破的了这障再说！”
之后，刘弗尝试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没有回音之后才掬了捧水泼在脸上，把心神拉回到了屋内。破障，刘弗心道，这还用我出手吗，等晚上那两个蠢材把火烧起来，法阵自然就解了。
那人留下的法阵只是复杂，却不高明，只是解开需要外人辅助，而这其中的门道，还不能说与普通人。因着这一节，刘弗才愿意花耐心与这男人周旋。
澡泡的差不多了，刘弗招呼侍女进屋服侍穿衣熏香，然后又叫了县衙的饭食。
这知县头脑愚钝，人却是个好人，自己吃糠咽菜，给安排的饭食却都是专门从天津酒楼请大师父炒的小灶，杯盘碗盏八个菜，个顶个的都是名贵菜色。
刘弗有些好奇：“不是说你们县里民生凋敝，经费紧张吗？这是哪来的钱？”
下人答话：“是袁督军特意安排的。您到了县衙之后，袁督军就差人每天送来二十大洋的花销，您所有的衣食用度都是这笔钱。”
原来如此，这倒也能理解那个县丞为什么起杀心了。
她这趟出来暂住蓟县县衙，既为查明连环山火的真相，也为躲避帮里派出寻她的人手。
毕竟是偷跑出来的，帮里长老们这会估计已经找疯了，如果住在客栈或者寻常百姓家里，不出半个月就会被抓回去，也亏得是她头脑清醒，这才想出了这么个灯下黑的好办法，安稳在这住了大半个月。
刘弗兴致勃勃举起筷子准备开动，却听到墙壁上“嘭”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击。
她转头看了眼声音来的方向，灰墙上竟被撞出了一道裂纹。
不像是人的力气啊，她问向一旁的婢女：“隔壁屋住的是谁？”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一副为难的样子，未及他们回答，一个洪亮的男声已经给了她答案：“放我出去！你们才是疯子！我是来救你们的！等祸斗再次苏醒的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疯子？刘弗再次发问：“那个疯猎户住在我的隔壁？”
侍女依旧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刘弗叹了口气：“是就点点头，不是就摇摇头，这不算你们说漏的嘴。”
一侧的侍女这才勉为其难的摇了摇头。
“咚”，又是一声，这次的力量比上一次要大上许多，房梁一震，些许木屑落进了菜里。
这饭是吃不踏实了。刘弗把筷子一扔，心念一转，忽然问：“山火案是不是还有其他幸存者？”
侍女来回搓着衣角，上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好一会才缓缓点了个头。
片刻间，刘弗心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伸出自己尚健全那只手，攥住了那答话的侍女，笑问：“看着面生啊，你是第一天到我这当班吗？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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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蓟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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