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万分气馁的说:都怪朕,朕若一早把极儿给贞儿姐姐养,贞儿姐姐也不会悲伤成疾,做下这等傻事了!哈哈哈哈哈哈......”
柏贤妃狂笑不止,笑得眼睛溢出一行清泪,肆虐着脸庞。
梦龄难以置信,磕巴着说不出话来。
“人证离宫,物证销毁,他要我就此作罢。我问,那我的极儿呢?活生生一条命,就这么白白的没了?你猜他怎么答?”
“怎么答?”
“他冷冷的反问我:难道你要逼死贞儿姐姐吗?”
“一命偿一命,怎么能算逼呢?”
“他说逼死贞儿姐姐,就是在逼死他,离了她,他没法活。见我不说话,他又来劝我,说:月荷,你要体谅朕,大不了咱们再多生几个孩子,给贞儿姐姐养一个,让她晚年有个依靠,这样,她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朕也能好过一些。”
柏贤妃悲伤的笑容里混合着苦涩绝望,漫出无尽萧瑟: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的人虽然出了沂王府,心却依旧困在了里面。不管年纪长了多少岁,他的心,永远都是那个活在不安惊恐中的小孩子,唯有万贞儿的陪伴,才可安抚。”
梦龄默然片刻,语气失落:“为怕惹来万岁厌弃,殿下几番被害,都不敢与贵妃正面相抗,只能默默忍下。还以为有您联手,会扭转局势,没想到——唉。”
柏贤妃哼笑一声:“今日的事还瞧不明白么?太子没了,还有别的儿子,我不在他身边,还有其他美人,唯有万贞儿,才是真正的不可替代。”
润泽透明的水晶球闪耀着夺目的光芒,犹如万贞儿所向披靡的威势,刺得她们眼疼。
玉手轻轻一抛,水晶球飞出一个弧线,扑通跌进碧绿的池水中,瞬间隐没不见,柏贤妃淡淡道:
“既非唯一,不要也罢。”
望着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梦龄怔怔出神:
“幸好殿下身边没有一个万贞儿,要不然梦龄真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皇子跟前儿总要有个年长的宫女来照顾,成年后纳到自己房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人家一般也就大个几岁而已,像万贞儿这种,足足年长十七岁,可以当主子娘亲的人,凡是要点脸面的,谁会来当主子的女人?也就是她,仗着主子年纪小不懂事,蛊惑圣心爬床上位,还不知收敛,张狂浮嚣,置名声于不顾,让自己和主子沦为朝野间的笑谈!”
柏贤妃唇角勾起一抹讽笑,目露轻蔑之色:
“哼,似她这般不知廉耻丧尽天良之辈,实属少见,想遇,还不好遇呢。”
梦龄无言以对。
这时杨姝端着酸梅汤回来,朝梦龄微微行了一礼后,伺候柏贤妃喝下。
一碗酸梅汤入了肚,炎热的暑气瞬间消解不少,柏贤妃恢复些许气力,缓缓站起了身,双手抓住梦龄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郑重:
“你们要赢,一定要赢。”
梦龄回视着她的目光,亦无比郑重的点头:
“嗯!”
柏贤妃淡淡一笑,松开了她,徐徐转过身,在梦龄的目送中缓步下了台阶,在杨姝的陪伴下一步步回往自己住处。
渐渐远去的月白身影宛若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柔弱易折,却还在兀自坚持着。
“柏月荷这个贱人!”
景星殿内,一把圆润光滑的棋子抓在手中咯咯作响,万贞儿恨恨地骂:
“平日猫着不现身,今天忽然刺出一刀,打我一个猝不及防。哼,当初就不该顾忌万岁对她的情意,留她苟延残喘!”
侍奉在侧的梁芳思量了下,小心进言:
“总归她不复当年风华正茂,如今容颜凋残,万岁爷身边又不缺女人,不如让张天师寻个由头,冠她个不祥之名,逼万岁赐死她,绝了后患,给娘娘出了这口恶气!”
“糊涂!”万贞儿一记眼刀射来,“你是想让张天师彻底失信于万岁吗?”
梁芳忙低下头:“奴婢愚钝,娘娘息怒。”
万贞儿翻他一个白眼:“今日水晶球一事虽然暴露,被戳破的却只有我,张天师那里仍可自圆其说。但你若把火烧到柏月荷身上,便是明晃晃的告诉万岁,张天师和我们是一头的,往后遇到事,万岁如何信他?”
“是是,奴婢思虑不周,还是娘娘着眼全局。”
“况且除她无用,现下首要目标是太子,太子一倒,柏月荷希望破灭,自然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是是,娘娘言之有理,唉,好不容易设的连环局,竟教太子逃了过去,真是可惜!”
“我知道他的性子,有了喘息之机,必然暗地里谋划着,怎么扳倒张天师呢。”
“要不——奴婢给张天师带句话,让他想想办法,再弄一个凶兆到太子头上?”
手中的棋子拨弄须臾,万贞儿沉思过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告诉他,旁的不用做,只需在万岁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时机一到,种子发芽成树,自会破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
“金龙起火,贫道不甚了解,墓穴坍塌,贫道亦非亲眼所见,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贫道不好断言,但——扶鸾请神,沙土所示字迹,乃神明之意,是绝对不会错的。”
涵和殿内,张元吉手持拂尘,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朱见深疑惑:“沙盘显示:储、储君不祥,凶兆示丧。若、若凶兆是人为,如何算天意示丧呢?”
“问得好!”张元吉目露赞许,“有道是天有定时命有定数,人为,亦在天意之中啊。”
朱见深瞳孔一震。
张元吉进一步解释:“就拿万岁来说吧,您的命格幼年坎坷,与父母分离,景泰废您太子之位,把您关到沂王府,虽是人为,却暗合天意。凶兆示丧,亦是此理呀。”
朱见深久久不语,怔了片刻,手指缓缓抚上额头,一下一下揉起眉心:
“这么说来,太、太子还是不宜储君咯?”
语气虽淡,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张元吉,试图穿透他的内心,辨出真伪。
谁想张元吉却变了口风:“倒也未必。”
“哦?”朱见深挑起眉梢,“此话何意?”
张元吉容色诚恳:“凶兆虽现,却有贵人相护,可见上天庇佑,殿下有逢凶化吉之相。”
“嗯。”
朱见深深以为然,眸底怀疑褪去,面容缓和不少:
“朕也这么想。”
“只是——”
张元吉话锋又一转,面现忧虑之色。
“只是什么?”朱见深追问。
“贫道不敢欺瞒万岁,扶鸾请神之后,贫道担忧太子前途,私下里为他占了一卦,卦中显示,殿下有逢凶化吉之相,却也是——”
张元吉抬起眼皮,看了朱见深一眼,似是纠结不已,不敢再说下去。
“却也是什么?你、你快说啊。”朱见深催促。
张元吉闭了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却也是克父之命。”
“什么?”朱见深惊在当场。
张元吉只一个劲儿的摇头,看起来惋惜不已。
朱见深难以置信,目中满是质疑:
“怎、怎么会?正如太后所说,打、打太子一出生,朕的子嗣便多了起来,他、他明明是旺朕!”
“万岁此言不差,殿下的出生确实是旺您,可命运无常,起伏不定,由旺生克的事,也是有的。”
“那你说说,他、他克朕哪儿了?”
“究竟克在哪儿,天机不可泄露,自是无法窥全,卦象只显示:芥蒂暗生,一触即发。”
“芥蒂暗生,一触即发......”
朱见深嘴里重复他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闪出那张稚嫩的小脸:
“你不是我爹!”
幼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用尽浑身力气冲自己大喊:
“我不要你这个爹!”
童声里漫出的恨意穿破时光,袭击着此时的皇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紧紧抠着御案,口中低喃:
“不应该啊,他、他明明都忘了......”
张元吉假装没有听清,故意问道:
“万岁您说什么?”
“哦。”
朱见深回过神儿,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讲出来:
“太子幼时,确、确与朕有点嫌隙,不过后来他患上失魂症,忘、忘了个干净,那点芥蒂,还、还能爆发吗?”
张元吉微一沉吟,道:“若真能忘记,也算以土埋之,消了此节。”
“那就好。”
朱见深长长舒了口气,却不曾注意到,张元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个张元吉在万岁跟前儿,准没好话!”
藻韵楼内,周太后双手掐腰,大步踱个不停,嘴里愤愤地骂:
“张老天师也是的,怎么教的孙子?装神弄鬼,竟跟万贞儿搅在一起,丢他们龙虎山的人!先帝啊先帝,你看到了么,你的亲孙子,被别人的孙子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要在天有灵,赶紧骂骂张老天师,让他给自己孙儿好好托个梦,别再作妖了!”
玉榻上的太子搁下手中茶盏,微微笑道:
“奶奶放宽心,眼前这形势,张元吉必不会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引火烧身。”
“哼,他最好老老实实的,不然老身饶不了他!”
周太后略略放下心,提裙坐回玉榻,向立在一侧的梦龄招呼:
“别站着,你也坐啊。”
“是。”
梦龄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面有隐忧:
“贵妃他们尽管偃旗息鼓了,但日后若得着机会,必然卷土重来。唉,她在万岁心中别有份量,就算折个十次百次,本钱依然不减,不像殿下,步履维艰,敢有半点差错,便是万劫不复,要赢她,真是难呐。”
太子脸上闪过一抹苦涩:“所以我们要快些找到证据,动摇他们的根基。”
周太后捶桌:“张元吉那个铜铃,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什么,真是奇了怪了,隔空写字,他怎么做到的?”
太子笑了一下:“这点孙儿倒是想透了。”
周太后精神一振:“哦?快说说。”
太子吐出两个字:“磁石。”
梦龄瞬间意会:“磁石吸铁!”
“不错。”太子颔首,“《晋书》中曾记载,名将马隆于道路两旁堆积磁石,以此吸住敌军铁甲,从而大获全胜。假使把铁粒涂染成黄沙模样,掺进沙盘里,张元吉手中再拿着磁石,那么——隔空写字,还算难事吗?”
“唉哟,真不愧是我的宝贝孙子,脑袋瓜就是聪明!老身这就命人砸开那铜铃,找找里面的磁铁!”
然而等铜铃砸碎,也不见半点磁铁,周太后摸摸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这杀千刀的磁铁到底藏哪儿了?”
太子微微一思索,立时恍然:
“好一出瞒天过海。”
周太后急问:“什么意思?”
“他故意用铜铃扶鸾,您一去拿,立即表现出紧张它的模样,就是为了将咱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铜铃这里。实际呢,铜铃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磁石另有藏处。”
“那、那怎么找出磁石呢?”
太子摇摇头:“一时之间,怕是找不出。”
梦龄主动道:“要不梦龄寻个由头,去他身边找一找?”
太子又摇摇头:“扶鸾之时,奶奶当众与他撕破了脸面,便是你与他未曾闹翻,他对你也必然存了疑心,处处提防,万一对你做出不利之事,就得不偿失了,莫若按兵不动,静等时机。”
好巧不巧,打藻韵楼出来,路经涵和殿,梦龄正好碰上刚刚面完圣的张元吉。
两人皆是一怔,梦龄脸上尤其不自然,一想到他一手搞出的“储君不祥凶兆示丧”,心中就膈应至极,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时,张元吉倒是噙起一抹微笑,像往常那般亲切唤道:
“师妹。”
心中再恼,面上的礼数不能丢,梦龄勉强福了一福,嘴上改了称呼:
“天师。”
“师妹也恼着贫道呢。”
张元吉主动向她走来,梦龄不接茬,只淡淡道:
“梦龄还有事要忙,先行告辞。”
说罢,抬脚便要绕过他去,却被他直接伸臂拦住,前进不得,梦龄蹙额:
“天师这是何意?”
张元吉缓缓侧过脸来,微微笑道:
“师妹,你且听为兄分辩几句,便知为兄所作所为,实则是为你好。”
“哈?”
梦龄气极反笑,后退了两步,抱住双臂,冷冷瞧向他:
“为我好?好啊,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张元吉收了胳膊,轻声一叹:
“师妹,太子——他是短命之相啊。”
“什么???”梦龄瞳孔大震。
“你若选他,恐后半生孤苦凄清,伤怀寂寥。不若顺从天意,劝说万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至于未来的太子妃之位么,为兄都替你打算好了,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为兄自会说服万岁,解除你与太子的婚约,将你许给新的储君,该是你的,一样不少。”
张元吉语气谆谆,见她不说话,上前一步:
“师妹,为兄也是看在咱们投缘的份上,才同你讲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慎重啊。”
梦龄听得胸口不住起伏,须臾,忽然笑了:
“难为天师煞费苦心,说来也巧,梦龄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说与你听。”
“哦?”张元吉意外,“说来听听。”
“天师面相不好,一看就是心思不正易走邪道,最后下入大狱,注定活不长久,不若早早的向万岁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免得——”
少女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目光犹如两记冰刃射来,挟着浓浓的恨意:
“落得个身败名裂、命丧黄泉的结局!”
她明明是随口胡诌,故意说来气他的,不想他却呆立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片刻,神色方恢复如常:
“师妹若不信,大可找其他相师问一问。”
“哼,真的又如何?”梦龄冷笑,“就算他一败涂地,梦龄也愿相伴始终,此生不悔。”
张元吉眯起双眸:“你就如此坚定?”
梦龄半句话都懒得多说,给他一个白眼,轻甩琵琶袖,冷冷去了。
张元吉回身凝望她渐远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下。
回至寝居,他竟觉得疲累无比,仰面躺进藤椅中,闭目养神起来。
夏风穿堂而入,吹散了书案上的画卷,哗啦啦——飘飞旋转,恰好落于脚边。
睁眼一看,是那日他在石亭中设计的口笼,不自觉地,那声此生不悔响在耳畔。
守在门口的道童不明他的心思,忙俯身去拣:
“禀天师,龙虎山来信,此物已给他们用上了。”
“哦。”
张元吉回过神儿,盯着画卷上的锁链,忽道:
“养小白兔——应该比疯狗有趣吧。”
沉重粗粝的铁链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光芒,然而与铁链相连的项圈,却不是套在狗的脖子上,而是人的颈项中,那口笼锁的也不是狗的尖牙,竟是人的嘴巴。
被铁链锁着的人,匍匐在地,像狗一样,一点一点的,从阴暗的地下牢房里,往院中的空地爬去。
破烂不堪的衣裳,遍布血痕的身体,苍白如纸的脸庞,无声诉说着漫长的禁锢岁月,以及遭受的粗暴酷刑。
铁链不只一条,被锁的人也不只一个。
夏日午后的烈阳下,一排排道童戴着遮阳的席帽,手里捉着一条条铁链,遛狗似的赶着一排排人,还不时挥着皮鞭,敢有谁爬得不够标准,歪出了队形,当即一鞭子狠狠抽过去,打得人浑身抽搐,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终于,在此起彼伏的啪啪鞭声中,最边上一人经受不住酷热与抽打的双重折磨,砰一下疼晕倒地。
一滴血珠自脸颊滑下,落在颈间项圈上,恰好将上面刻的四个大字染得艳红夺目:
天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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