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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得道多助(三)

接下来几个月,太子安安静静,没有半分动作,直到入冬的时候,赵敔那边送来了消息。

“贵溪县有名叫蔡让的生员,向赵御史上书条陈张元吉的罪行,说他横行乡里,强占良家子女,稍有不顺其意,则诬陷伪造符象,并且天师府还私设监狱,屠戮宗族四十余人,甚至有一家三口全被害死,惹得当地民怨沸腾,敢怒不敢言。”

听完陈准的禀报,他没有急着表态,负手踱了几步,反过来问:

“你怎么看?”

陈准思索了会儿,拱手答道:

“张元吉的罪行自是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只是他深得万岁宠信,万岁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别说几十条百姓的性命,就是几百条,也不足以撼动圣心啊。”

“你说得对极了。”太子苦笑,“想要撼动圣心,只不相干的人命远远不够,需得踩中爹爹的痛处才行。”

“那——”陈准试探着道,“奴婢给赵御史回信,让他先别急着上折子,再找找别的小辫儿?”

“不。”太子按了按手,“折子得上,而且要大张旗鼓的上,最好闹得龙虎山人尽皆知,矛盾摆到明面上来。”

陈准不解:“奴婢困惑,还请殿下解惑:既是撼动不了圣心,为何要横生枝节掀起风波呢?难道不应该暗暗查访,寻到最有力的把柄,一击必中吗?”

太子微微一笑:“我问你,什么样的把柄才算最有力呢?”

“如殿下所言,需得踩到万岁爷的痛处。”

“好,我再问你,舅爷失踪一案,算不算最有力的把柄?”

“自然算!国舅在万岁心中非同寻常,若能攀出失踪一案与张元吉有关,还怕扳不倒他?”

“这就是了,舅爷是在龙虎山失踪的,龙虎山的内幕,寻常百姓如何得知?赵敔在外围查得再细致,又能查出多少呢?”

“奴婢懂了!似张元吉这等行事跋扈手段残忍之人,所欺压者断然不止当地百姓,龙虎山门人里深受其害者怕也不在少数,但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声张,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您让赵御史大张旗鼓上折,闹得人尽皆知,便是要让龙虎山上上下下知晓,朝廷有人要查张元吉,有上面撑腰,对张元吉不满的人,自会想办法联络到赵御史,把所知所得,全都供出来!”

“正是此理。”

“奴婢马上去给赵御史回信,让他上折参奏张元吉!”

冬至,陈准兴高采烈来到清宁宫,笑着禀报:

“殿下所料不错!”

“太好了!”

正用早膳的太子大喜,饭也不吃了,立时搁下筷箸,屏退其他宫人,而后挪至暖榻坐下,招手示意陈准坐到对面:

“来说说,是谁找上了赵御史?”

陈准知他待下一向宽和,便也不顾忌主仆身份,躬身行了个礼,坐到暖榻另一侧,道:

“有个叫张留涣的,也是张氏族人,说当年国舅离开之前,曾偷偷给他留下一封亲笔信,要他静待时机呈至御前。”

“信呢?”太子忙问。

“呃。”陈准顿了一下,道:“张留涣戒心很强,不肯轻易交出信件,定要亲自面呈圣上才行。”

太子目露警惕:“这个张留涣什么来头,靠得住吗?”

陈准忙道:“殿下放心,他乃张元吉叔祖张懋嘉之后,老天师张懋丞仙逝之时,按理该是张元吉这个嫡长孙继承天师之位,谁料他的叔公张懋嘉却生出夺嫡争袭之心——”

听到这里,太子忍不住唏嘘:“想不到道庭仙府也有夺嫡争袭之事。”

陈准微微一怔,轻声笑道:“道法再高,他们也是人呐,是人就会有私欲,天师府传承一千三百多年,历朝历代累积下来的财富之巨可想而知,何况天师为正二品官阶,怎不叫人眼馋?”

“说得也是。”太子嘲弄地笑,“自古相争,不为权,便为利,天师府两样皆占,如何不起纷争?你接着讲吧。”

“是。”陈准继续讲道:“那张懋嘉欺负张元吉年幼,意图把他给劫持藏匿起来,幸好张懋丞之妻拼死带孙儿逃出,潜入京中告状,但那张懋嘉也不肯罢休,一路追到京城,双方对峙在真武庙,若不是道录司的官员及时赶到阻止,怕是一场亲人相残的惨剧就要发生了。”

太子奇道:“当时舅爷在哪里?”

“据说国舅陪夫人去了河南,恰好不在龙虎山,张懋嘉才趁此机会发难。”

“怪道呢。”太子恍然。

“最后这事闹到御前,张元吉正式袭得天师之位,张懋嘉被罚廷杖,遣往朝天宫打扫历代祖师庙廷,没多久便失足摔下山崖而死。”

“是张元吉做的吗?”

“谁知道呢?张留涣倒是一口咬死,定是张元吉报复所致。因为张懋嘉去世后,他的后人,包括张留涣在内,皆被寻了由头饱受磋磨,国舅还因此事与张元吉发生过争执。”

“那舅爷被迫离开,是在与张元吉争执之后了?”

“不错,国舅乃张元吉师叔,又是皇亲,说的话总归要给几分薄面,张元吉虽不情愿,还是把人放了出来。直到国舅失踪,他再无掣肘,不但恢复从前作风,还变本加厉,私设刑狱内设酷刑,堂堂天师府,竟成了他的阎罗殿!”

“凶暴至此,张留涣是如何活下来的?”

“张留涣也是因祸得福。他虽是张懋嘉的儿子,但性子正直,曾因看不惯张懋嘉的一些行为当众反驳,惹得张懋嘉大动肝火,人前狠狠罚了他一顿,此后再没给过好脸,龙虎山上下皆知,张懋嘉最讨厌自己这个帮理不帮亲的儿子,因此张元吉对他的怨恨,就比旁人少一些。再加上张留涣这些年夹紧尾巴做人,总是捧着张元吉不说,还公开与张懋嘉割席,使得张元吉放他一马,留他苟活至今。”

“嗯,有耐性有韧性有血性,难怪舅爷会把信交给他,这是看准了,龙虎山内,最想扳倒张元吉的,定是张懋嘉后人,而张懋嘉后人里,数这个张留涣能活到最后,也最有胆子出面。”

“正是。张留涣说,张懋嘉有错,罪不及全族,何况张元吉之暴戾,比张懋嘉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何配得天师之位?这些年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就是为有朝一日,将张元吉的罪状昭告天下,还那些冤死之魂一个公道!”

“好,好,靠得住,再没谁比他靠得住了,传我的令,速速送张留涣进京,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是!”

临近年关,又簌簌下起了雪,北风呼啸,寒气袭面,宫人们做完手中活计,都躲进屋里烤火取暖。

然而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宠冠后宫的贵妃却不惧寒冷,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步一步行往钦安殿。

院门大开,一名小道躬身行礼:

“娘娘这边请,天师恭候您多时了。”

万贞儿轻轻嗯了一声,随他一道来至正殿,大雪的天,自是不会有旁的主子来此,张元吉揣着拂尘立在廊下,拱手作揖:

“实在是事出紧急,只能劳烦娘娘亲跑一趟。”

进了殿内,熏笼里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消去不少寒气,万贞儿摘掉兜帽,解去身上的貂裘斗篷,拈起三根香,假装敬拜神像:

“什么急事?”

张元吉摆了摆手,屏退殿内道童,压低声音:

“贫道后院起火了。”

拈香的手一顿,万贞儿警觉瞟来:

“什么火?”

张元吉道:“天师府来信,张留涣忽然消失不见了,他是张懋嘉后人,前段时间御史赵敔狠狠参了贫道一把,贫道担心,他们趁贫道不在江西,勾结到了一起,要行不利之事。”

“御史赵敔......太子的人。”万贞儿微微冷笑,“专挑你的大后方下手,他们是要釜底抽薪呐,这会子,怕是人已在进京的路上了。”

“贫道也是这样想。手下弟子已派人追去,但我道门弟子再多,终归不好明着和官家叫板,故而来请娘娘施以援手。”

指尖一掐,香支折断,贵妃的声音比风雪更寒:

“他釜底抽薪,那咱们就寻根拔树,一个不留!”

转眼间又至春节,宫里似往年那般热闹起来,放花炮、植桃符、贴门神、焚柏枝......梦龄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和大家一起张罗,忙得不亦乐乎。

太子那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大年初一,奉先殿、奉慈殿祭完祖,立刻来给周太后拜年,紧接着拜贺王皇后、举行大朝会,期间只与梦龄匆匆打了个照面,连句话都没说上。

直至晚上奉天殿的宴会,总算缓了下来。

梦龄早早在左翼门外的角落等候,果不其然,临近黄昏,太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看见心上人,他毫不惊讶,疾步走近,疲惫的脸庞绽出笑颜:

“我就知道,你准在这里等我。”

梦龄嫣然一笑,规规矩矩福了一福:

“梦龄见过殿下。”

许是等得久,少女脸颊冻得通红,似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偏偏清澈晶亮的眼眸里漾着清浅笑意,喜悦直达心底。

他爱极怜极,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叭地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随行的周嬷嬷皱起一双眉毛,还未开口提醒,手臂一紧,已被旁边的林林拽着转过身,并肩立在一处,共同挡住两位主子。

梦龄瞪圆了眼睛,待回过神儿,心里先是一甜,后生出担忧,轻轻跺足:

“殿下,在外边呢。”

太子嘻嘻一笑:“别怕,没人看见。”

梦龄嗔他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身为一国储君,好歹稳重点。”

太子温柔凝视着她,笑眼弯弯:

“我一瞧见你,心里便只剩欢喜,什么都顾不得了。”

梦龄抿起唇角,眼波流转,低低回道:

“梦龄也是。”

他心头一热,凑过脸去,轻声撒娇:

“好梦龄,趁眼下没人,你也亲亲我。”

少年唇角微翘,眼角眉梢挂着笑意,深邃明亮的瞳孔里满是期待,教人不忍拒绝。

她情不自禁踮起脚,正要凑上唇。

“咳咳——”

周嬷嬷的提醒虽迟但到。

梦龄脸色一红,僵在那里。

恰在此时,一队脚步声传来,她忙放下脚,讪讪道:

“有人来了。”

林林知趣地挪开身子,一队宫女提着食盒穿过左翼门,流水一般涌入奉天殿。

太子不再执着那一个吻,装作碰上闲聊的样子,与梦龄一起往里走,随口问道:

“今早吃到钱了么?”

梦龄不假思索道:“都成主子了,能吃不到么?”

“啧。”太子故作高深,“吃到钱,跟你是不是主子可没关系。”

梦龄疑惑:“那跟什么有关系?”

指尖朝自己的脸一指,太子骄傲地挑挑眉:

“当然是我啊,你忘了,跟着我,财运好!”

梦龄噗嗤一笑:“对对,跟着你什么都好。”

“孺子可教也。”

太子笑着竖起大拇指,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梦龄关切:“你没去休息会儿啊。”

太子摇摇头:“哪有空啊。”

林林适时插话:“本来在文华殿受完百官朝贺,殿下是能歇会儿的,可他怕姑娘等得久冻着了,着急来见,片刻也不肯耽误,便顾不上歇息了。”

梦龄又感动又心疼,不自禁红了眼圈儿,轻声咕哝:

“也不急这一时嘛。”

“急,怎么不急?”太子又弯起眉眼,“梦龄是我的安乐窝,一到你身边,天也不冷了,人也不乏了,什么都变好了。”

“油嘴滑舌。”

梦龄嘴里嗔着,心里却甜滋滋的,瞥眼瞧见广场上小山似的各色灯具,心念一动,向太子招手:

“殿下,咱们去看看灯。”

太子却不挪步:“还没亮呢,有什么可看的,外面冷,你赶紧进屋暖和会儿吧。等正月十五到了,今年西苑会举行一场大灯会,比这儿的壮观多了,届时我带你好好瞧瞧去。”

梦龄不依,语带撒娇:“哎呀,这会儿没什么人嘛,快来!”

他拗她不过,宠溺地笑笑,终是拔开双足,随她一道没入广场的灯群中。

梦龄像只蝴蝶般穿梭在花样繁复的灯山灯海里,最后来至鳌山灯后,今年的鳌山灯做成了一只巨鳌,鳌足比人还高,龟背上架着三层小楼,下层是腾云驾雾的八仙,中层是庄严的神佛塑像,最上边的,依旧是象征海外仙山的琼台玉阁。

“殿下,这个是八仙里的哪一个?”

梦龄随手指了个灯人问,眼神不动声色地四下瞟去。

太子顺着她的指尖瞧,微微分辨了下,含笑答道:

“手持长笛,自然是韩湘——”

‘子’字正要出口,叭——丰盈柔嫩的唇在他脸庞印下浅浅一吻。

少年怔在当地,少女复归原位,指指四周的灯具,吟吟笑道:

“都挡着呢,没人看见。”

他顿时醒悟,为何她执意要自己一起来看灯,心下又暖又甜,扬着唇角凑上另一半脸:

“这边也来下。”

她快速瞟下四周,毫不犹豫地,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叭地亲了上去,复又退回,甜甜笑道:

“好啦。”

柔软的吻蕴含着无边魔力,勾得他蠢蠢欲动,低眸,娇嫩欲滴的脸蛋似含苞待放的桃花,诱得他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捧住她的脸,闭目深深吻上。

她知道该拒绝的。

可连日来的思念赋予不了她拒绝的勇气,反助推她毅然决然的迎合他的吻势。

热情真诚的少年,怎忍得住拒绝?

哪怕是解一解他的乏也好。

各处门口把守的侍卫,过道、廊下当值的宦官,流水一般进进出出的宫女,皆被如山如海的灯具隔开。

便是周嬷嬷,也放弃了提醒,自觉地转过身,与林林各守一边,既为他们遮挡,也为他们把风。

就这样,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灯笼围出一个小小空间,供他们隐秘地尽情地释放爱意。

他含弄着她的舌,她吮吸着他的唇,热烈地交织,紧密地贴合,唇齿间夹杂着空气的寒意,可那抵不过两颗滚烫的心,时间静止,人声静止,当下,他们只有彼此。

梦龄既沉沦其中,又极度紧张,生怕有人闯入,撞破这来之不易的温情,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偷偷睁开一条缝,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他察觉到她的分心,吻得愈发热烈急促,唇舌间的蜜意绵延不断,血液如奔腾的洪流在体内呼啸,她感知到他呼吸的变化,率先抽离,推搡他的胸口:

“殿下,好啦。”

身处之地特殊,他不好纠缠,乖乖松开了她,一双星眸漫出浓浓不舍:

“真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此时红日隐入地平线,天色变暗,宦官们持着灯烛一一去点广场上的灯。

风中跳跃的火苗打四面八方涌来,一如他热切流淌的情意。

梦龄红着脸嗯了一声,干脆折身转出鳌山灯,穿过层层叠叠的灯笼,往奉天殿走去。

他若无其事跟上,故意低声追问:

“怎么?你不想啊?”

梦龄拿眼嗔他,他又是那撒娇的语气:

“我想听你讲出口嘛。”

没奈何,梦龄只得投降,轻声回应:

“想~”

他受用不已,却还嫌不够,又问:

“当真?”

梦龄回他一个责怪中带着宠溺的眼神,顺着他的心思接着说:

“梦龄今早还许愿,望神明保佑,助你早日达成心愿,咱们好顺利完婚。此生,便别无所求了。”

广场上的灯一片片亮起,为少女的脸庞笼上一层暖黄的光晕,照得他心里暖烘烘稳当当的,无惧寒风如刀,不畏前路艰险。

“快了,通天河一过,就到灵山了。”

“嗯!”梦龄重重点头,“最后一关,咱们肯定能迈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无言,一道拾阶而上。

步入奉天殿,环视一圈,太子脸色忽变:

“不对。”

梦龄神情一紧,忙问:“哪里不对?”

太子肃了面容,目光警觉:

“从早到晚,我都没见到梁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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