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芳穿梭于各个城门口。
春节这般隆重的日子,他不在宫里好好表现,偏偏跑到外头吹冷风,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做。
御马监统领禁兵提督京营,早在几天前,他便向朱见深请旨:
“年节将近,京城人烟稠密鱼龙混杂,不乏奸邪之徒趁机闹事,奴婢愿率禁兵加强巡防,严守各处城门,以保年节顺畅。”
“准。”
于是,梁芳得以光明正大派遣心腹把住各处城门,并给他们派发张留涣的画像,沉声叮嘱:
“盯紧这个人,连根头发丝都别给我进城门。”
“是!”
于是,大过节的,梁芳顶着寒风巡逻各处,不时查问进展,片刻也不敢松懈。
大年初六,御史赵敔的车马终于出现在城门前。
禁兵不由分说围住,领头的抱了抱拳:
“近来京城四周案件频发,为免奸人混入,来往车辆皆需仔细查看,还请赵大人下车,配合我等差事。”
赵敔不为所动,隔着车窗,只给他们一个冷冷的侧脸:
“我乃正七品监察御史,奉召回京,随行之人皆是府中仆从,哪里来的奸人?待会儿还要去文华殿面见太子殿下,误了时辰,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
领头的正思忖着如何化解之时,一声朗笑传来:
“赵御史好大的官威呀。”
领头的大喜,忙顺着声音来处抱拳行礼:
“梁公公!”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梁芳驭马到了近前,一勒缰绳,跃下马来,负手步向赵敔:
“您要面见太子殿下,没人敢拦,可查看来往车辆是圣上的旨意,难道您堂堂官员,要带头抗旨吗?”
“你——”赵敔语结。
梁芳得意地笑,目中满是挑衅:
“您是要我们请你下来呢,还是自己下来呢?”
赵敔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别无他法,袖袍一甩,气呼呼下了车。
一众禁兵拥过去,一半去看每个仆从的脸,一半检查马车各处,甚至连车底都不放过。
其中一名禁兵正查看马夫时,轿内一名禁兵喊道:
“在这儿!”
梁芳大喜,忙快步过去掀开车帘,只见那禁兵从座椅下的储物格里拽出一名男子,身着素袍,打眼一看,模样果然肖似画像中人!
当即掌心一挥,高声下令:
“带走!”
赵敔大惊,闪身挡住他们去路,厉声道:
“梁公公,你们凭什么拿人?”
梁芳下巴一抬:“赵御史,我们在你车上发现疑犯,当然有权拿人。”
“哼。”赵敔横眉冷竖,“他随我从江西一路而来,何曾进过京?怎可能是你们口中的疑犯,做下那些案件?我们这些人全是人证,你若不信,咱们就带着他到御前分辩分辩!”
梁芳怎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冷声笑道:
“大过节的,此等小事,怎好劳烦万岁出面?待我们审问审问,是正是奸,自会见个分晓!”
说罢,一把推开赵敔,不由分说押走那人。
赵敔欲要阻拦,奈何他们禁兵人多势众,自己被牢牢隔开,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喊:
“梁公公,你胡乱抓人,我有权上折参你!”
“参就参吧。”
梁芳头也不回,一脸满不在乎:
“真抓错了人,咱家亲自给你送回去,登门道歉,大不了再挨万岁一顿训嘛。”
气得赵敔吹胡子瞪眼,提起官袍上了马车,冲前面的马夫大喊:
“快!进宫,我要见太子殿下!”
连日赶路不停,马儿早疲了,赵敔嫌慢,于半道下了车,寻了匹新马亲自骑上,迎着风雪快马加鞭往皇宫奔去。
悄悄跟踪的禁兵眼瞧他下马穿过宫门,才回去向梁芳复命。
梁芳收到消息时,所抓之人已带到神武门外一角——离钦安殿最近的一道宫门。
张元吉披着鹤氅快步走出,一到近前,梁芳忙掀开软帘:
“天师,张留涣抓到了。”
张元吉勾起唇角,轻轻瞟来。
车内,一人双手双脚被缚,嘴里塞了麻布,冲着他轻轻笑了。
张元吉瞳孔一缩,身子微微晃了下。
梁芳赶紧扶住他:“天师,怎么了?”
张元吉抬手指向被缚之人,声音微微发颤:
“他不是张留涣,他们只是长得相像而已。”
“啊?”梁芳大吃一惊,“那真正的张留涣呢?”
真正的张留涣扮成了马夫。
当赵敔换马引开跟踪之人注意力时,他赶着马车回到赵府,在一众仆从的遮掩下,揪掉下巴的假胡须,重新贴了圈细碎的络腮胡,又往脸颊贴了个假痦子,活脱脱一个干粗活的糙汉。
接着换了修房顶的工匠衣服,提着桶不动声色地溜出后门,依照仆从给的图纸,转了几条小巷,来到一处院门前,连叩五下门板。
“何人?”里面的人问。
“赵家人。”他答。
吱呀——院门打开,一名小宦冒出头来,喜上眉梢:
“终于来啦!”
张留涣点点头,小宦引着他进入里面,只见小院里摆着各色灯具,另有三名工匠立在廊下等候。
小宦步至院中的杏树下,掏出火折子,点燃挂在树梢的一串鞭炮。
炮仗噼里啪啦作响,传至路口,守在那里的锦衣卫收到暗号,翻身上马,奔向皇宫。
文华殿内,太子与赵敔相对而坐,静等着消息。
哒哒的脚步声近,陈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太子与赵敔同时站起身来,目中满是关切。
陈准微微一笑,躬身禀道:
“殿下放心,张留涣已成功混进制灯工匠的队伍里,今晚便会进入西苑。”
“好,好。”
太子激动地搓手,含笑望向赵敔:
“此行有劳了。”
赵敔笑道:“微臣那点辛劳不值一提,全仗殿下提前差人递话,定下瞒天过海的计策,才能顺利把人送到。”
陈准也道:“是啊,得亏殿下机警,不然人在城门口就被劫下来了。”
太子忽地想到一处,笑容微滞:
“他们也是用此招挡着舅爷进京吧?”
陈准一凛:“极有可能,梁芳掌管御马监多年,御马监又统领禁兵,必然对国舅严防死守,这些年来,国舅从不进京,想来也是顾忌着此节。”
“嗯。”太子摸摸下巴,“撤下梁芳就好了。”
赵敔道:“只要张留涣见到圣上,掀出真相,莫说区区梁芳,贵妃一党全都逃不过!”
太子点点头,又向陈准道:“抓错了人,贵妃那边是何反应?”
“奴婢来的路上,正碰上梁公公耷拉着脑袋出去,看来没少挨骂,听说他纠集人马去围赵御史家了。”
“微臣这就回去与他周旋,将他拖住。”
赵敔拱拱手,躬身退出文华殿,快步回往家中。
太子抬首望向窗外徐徐落下的夕阳,目露期待:
“天快黑了,人快到了。”
夜幕如约降临。
张留涣低着脑袋,双手各拎了只木桶,一只盛着浆糊,一只装着竹架彩纸剪刀等物,在他前头还有两名制灯工匠,也是各拎两只水桶,三人排成一队跟在司礼监的小宦身后,行至西苑的南琉璃门,远远便听门口两名守卫你一言我一语的发牢骚:
“这么冷的天,还赶上年节,站在这儿吹冷风,一点赏银没有不说,反挨一顿骂,真是倒霉到家了!”
“可不是嘛,他办事出了差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上头给他气受,他转头就撒咱们头上,往哪儿说理去!”
“唉,谁让他有贵妃撑腰,只能忍着咯。”
说话间,张留涣等人到了门前,小宦双手呈上公文:
“西苑灯会需要的工匠,都报过批留过档的,两位请看。”
那两名侍卫依次扫过公文,瞟向他身后的工匠,其中一名皱眉问道:
“前段时间不是刚进了一批制灯的工匠么,怎么又要进?”
“这不是今年的灯会办得比往年都要大么,单是原来那批工匠不够用,才又招了几个来。”
小宦一面说着,一面打袖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到他们各自手中,满脸带笑:
“咱们底下的都不容易,两位大哥当值辛苦,一点心意,权当给两位拜个晚年,下了值,买点酒喝,好暖暖肚。”
两名守卫掂了掂银子,对视一眼,当即换了副笑脸:
“公公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小宦点头哈腰,领着身后的人便要跨进门槛,其中一名侍卫却忽地伸手拦住:
“等等!”
张留涣脑子里的弦猛地绷起。
小宦亦是神情一紧,面上却仍朝守卫堆着笑: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漏查的?”
守卫笑了一下:“查不查么,倒不是最要紧的,有一件事,想看你能不能帮个忙。”
听他言外之意,这忙不帮,今日便不给放过去了。
“咱这人微言轻的,能力实在有限,大哥你可别为难咱啊。”
小宦陪着笑,又掏出几粒碎银准备塞去,另一名守卫却摆摆手:
“放心,不是什么难事,修点东西而已。”
“修东西?”小宦一怔。
先前那名侍卫往左侧门柱一指:“今儿个梁公公朝我们哥俩儿撒气,打碎了上边的雕花。往上报吧,不说缘由,我们哥俩儿得挨罚,说了缘由,难免又惹到梁公公,刚好你这手底下也是工匠,给捎带脚修一修呗。”
小宦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笑道:
“这样吧,拢共三个人,给你留一个在这儿修,另两个呢,先随我回去报备。”
“一个不够。”守卫又指指右侧门柱,“这边也给弄碎了。”
“那给你们留两个,兄弟这边要交差,总得带个人过去意思意思啊,不然误了时辰,就该挨罚了。”
“好好。”
说定之后,两名守卫总算闪身让开了道。
“你们两个留下。”
小宦回身指指前三名工匠,又冲张留涣招招手:
“你随我回去。”
“是。”
前头两个工匠提着桶到了门柱旁,张留涣则跟着小宦跨过门槛,迈进了西苑。
直到走远了,门口的人再也瞧不见,那颗提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冬日的西苑向来没什么人,格外空旷,月色朦胧,四下寂静一片,更显冷清,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走在前头的小宦长长舒了口气,微微伸个懒腰:
“进了西苑,我这差事就算办成啦。”
张留涣攥紧了胸口,轻轻扬起唇角。
寒风拂过梢头,雪块纷纷而落,落得张留涣满脑袋都是雪,他低头去拂,一垂眼,却瞥见一群黑影从四面八方围来!
“不好!”
话刚喊出口,后脑勺砰地挨了一闷棍,登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阖上眼睛之前,他看到小宦随后倒下,几双黑靴将他死死围住,再也看不到半点光。
哗——
一盆冷水泼在张留涣脸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除了冷,更觉疼,脑壳疼,身上疼,手脚疼,低头瞧去,整个人被牢牢绑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腕间、胸口皆被勒出红印。
“张留涣。”
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拂尘抽脸的响声。
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怒目瞪去:
“张元吉。”
啪!又一记拂尘抽来,张元吉的笑容里藏着锋利的寒意:
“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你也一样。”
话音方落,门扇推开,一身黑色斗篷的万贞儿在两名宦官的陪伴下走进,张元吉忙朝她作揖:
“多亏娘娘计高一筹,才抓住了这小子。”
万贞儿摘掉兜帽,露出不怒自威的脸,悠悠道:
“太子想送人进宫,走的必然是司礼监的门路,查一查宫里最近哪些差事归司礼监管,又有哪些地方需要进人,往那儿堵着,想法一筛,谁跟着进来,十有**便是谁了。”
“娘娘高明!”
张元吉由衷夸赞,一名宦官搬来张圈椅,万贞儿优雅落座,轻蔑地瞟向张留涣:
“周辰安留的后手,就是你啊。”
张留涣瞪着眼不说话。
啪!拂尘又狠狠抽来,张元吉轻飘飘地问:
“你敢进京,定是他给你留了什么,让你呈到御前,对不对?”
张留涣仍不说话。
“龙虎山的刑狱里都有什么刑具,你也知道的,难不成也想挨个试一试?”
“哼,你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
张留涣一双眼睛通红,倔强地昂起下巴:
“大不了就是一死,黄泉之下,我做鬼也要来缠你!”
张元吉怒极,陡然变了脸色,目中凶光闪烁,手中拂尘往桌上一抛,拾起地上的桶把,当成一根木棍使,砰砰朝他脑袋砸去。
随着一声声闷哼,一道道鲜血自额间溢出,肆虐着张留涣的脸庞,说不出的凄惨可怖。
但张元吉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越见血越兴奋,那残暴嗜杀的模样,与平日里儒雅翩翩的得道高人判若两人,饶是立在万贞儿身后的两名宦官,历来见惯了主子发怒,也觉张元吉这前后反差着实令人胆寒。
倒是万贞儿淡定如初,抽出丝绢轻轻擦去溅在裙面上的血迹,慢声提醒:
“再打人就死了。”
张元吉这才住了手,啪地扔掉桶把,又恢复为那风轻云淡的模样,抬手擦掉溅在下巴的血迹,淡淡俯视张留涣:
“天的惩罚。”
带血的桶把落地,吸去万贞儿的目光,在它旁边,躺着劈成几块的桶板,还有散落一地的彩纸剪刀等物,显是里里外外全翻过一遍。
张元吉瞥见她的视线,声音颇为气馁:
“他身上也里里外外搜过了,什么都没有,就连打晕他的那片地方,也都去细细找了,仍是没有发现。”
万贞儿优雅起身,步至张留涣面前,微微俯下身,拈绢为他擦去脸上血迹,柔声道:
“疼吧,何苦呢?你仔细想想,甭管东西找不找得着,只要你人死了,就送不到圣上跟前儿去。不如老实交代,我还可做主饶你一命,咱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呢?”
张留涣忍着疼痛打起精神,狠狠偏开脸,甩开她的丝绢,不愿与她沾上半分。
拈绢的手一僵,万贞儿缓缓直回身子,也不动怒,慢悠悠地收回丝绢,唇边噙起一抹笑:
“不错,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骨头够硬,狗啃起来才香。”
“哼。”张留涣不屑,“你当我这就怕了你?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便是挫骨扬灰,我也不悔!”
“好好好!”
万贞儿轻轻鼓掌,唇边笑意不减:
“有骨气呀,说什么也得成全你不是?不过嘛,教你一个人沦为孤魂野鬼,我这么欣赏你,怎么舍得呢?干脆把你双亲的坟刨了,不,不够,凡是与你有干系的都得刨,一并挫骨扬灰,漫天遍野的,大家的魂儿一块飘荡,你就不孤单了。”
“万贞儿!”
张留涣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去挣身上的绳索:
“你丧心病狂至此,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我可太期待了!”
万贞儿笑得愈发欢快,漫着寒意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张留涣颈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绳索勒开他的外袍,露出最里边的中衣。
那中衣虽是白色,领口却泛黄,看起来甚是破旧。
万贞儿微微歪过脑袋,去问张元吉:
“他平日里过得很穷吗?”
张元吉蹙额:“龙虎山的弟子哪有穷的?”
万贞儿侧回脸庞,伸手拨开张留涣的外袍,揪出里面中衣,笑道:
“都洗得发黄了,你还贴身穿着,看起来,你很喜欢这件里衣啊。”
张留涣脸色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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