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间后。
张留涣上衣全被人扒去,光着膀子绑在椅上,万贞儿坐在他对面,指尖轻轻敲着椅把,观望着张元吉的动静。
呲啦——
剪刀划开泛黄中衣的交领,露出藏在里面的素帕,张元吉兴奋回头:
“找到了!”
张留涣面如死灰,轻轻闭上眼睛。
素帕展开,一行行用鲜血写下的字迹映入万贞儿眼帘,阅完之后,她颇为唏嘘:
“原来他早就怀疑你投靠了我,只是念在老天师的情面儿上,想着再劝劝你,才栽了跟头。”
张元吉眸光微动,露出一抹复杂神色,嘴巴动了动,却是无言。
万贞儿缓缓折起帕子,轻声叹道:
“在衣领里藏了十几年,真不容易啊。”
说罢,玉手一抛,素帕丢入火盆里,瞬间燃为灰烬。
证物已毁,张元吉的一颗心彻底放下,狠厉的目光射在张留涣身上,浓烈的杀气呼之欲出。
不待他动手,万贞儿先出声道:
“不急,先留着他的命,等解决了太子,我还要用他引周辰安出洞呢。”
文华殿。
听完人被劫走的整个过程,太子身子晃了一晃,连忙伸手扶住椅把,才将将站稳,咬牙道:
“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啊。”
小宦双膝跪地,强忍着肿疼的后脑勺,哭丧着脸道:
“都是奴婢无用,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无力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谢殿下!”
小宦千恩万谢地站起身,急忙退出殿外,陈准上前进言:
“殿下,各处宫门外都有盯梢的锦衣卫,奴婢这就召他们来,凡是昨晚离开西苑的,不管是人还是物,挨个侦查,定要找出张留涣!”
“去吧。”
“是。”
陈准快步退下。
夜已三更,睡意全无,太子缓缓坐回椅中,轻轻阖上双目,指尖按起太阳穴,一面苦苦思索,一面等着消息。
直至天亮,破晓时分,陈准回来禀报:
“殿下,凡是昨晚出宫的人和物,都查过了,没有张留涣的线索。唯有一样,贵妃命人往她娘家送了几箱赏赐,底下的人没法硬来,只能今天瞅个时机,悄悄潜入万府,暗中查探一番。”
太子微微思索了下,道:“别是调虎离山之计,人没出去,还在西苑呢。”
“那奴婢分一拨人去西苑,找个由头,把那些个枯井、水池都好好查一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要贵妃想揪出舅爷,她就不会轻易杀死张留涣,只是——”
太子抬眸,望向窗外冉冉升起的红日,目光晦暗难明:
“人就算找着,信,怕是保不住了。”
“就算没了信,攀扯不到贵妃,咱们把人带到万岁跟前儿,当面锣对面鼓的说一说,杀一杀张元吉的圣宠也是好的!”
“嗯。”
太子颔首,重新燃起斗志,站起身来,正正头顶玉冠:
“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找张留涣,我去找熊保。”
东厂刑狱。
昏暗逼仄的牢房里,只亮着一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沾满污渍血迹的墙壁上挂着蜘蛛网,一阵寒风从破裂的窗缝刮入,吹得蜘蛛网微微抖动,吹得地上的人儿不自觉打了个喷嚏。
地上的人儿面朝着墙壁躺着,身下虽铺了茅草,但潮湿的地面浸着丝丝凉气,顺着茅草缝隙直往体内钻,他裹裹破烂的衣领,愈发蜷缩成一团。
一群耗子分布在他身上,有的在小腿,有的在腰间,有的在肩头,全把他的身体当窝趴。他似是早已习惯,也不理会,只管睡自己的,不时挠挠溃烂生疮的手背,再没多余的动作。
吧嗒——
锁扣响动。
吱呀——
牢门从外打开。
身上的那群耗子一惊,吱吱叫着四散而去。
狱卒走进,刺鼻的霉味扑鼻而来,忙拿手扇了扇,鼻子皱成一团,喊道:
“熊保,起来!”
沉重的镣铐哐当响个不停,熊保拖着它迈着疲惫无力的步伐,跟随狱卒往外走。
一出刑狱,明亮的阳光顿时洒下,有些刺眼,却暖和,是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不曾有过的温度。
熊保仰起脸,贪婪地汲取。
“别愣着,走啊!”
狱卒出声催促,奇怪的是,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赏他一脚。
揣着疑惑,熊保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越宽敞豁亮,最后来到一处房屋前。
推门,香味入鼻,菜香、汤香、酒香,闻着就馋。
熊保咽了咽口水,放目一看,房间里干净整洁,也没有别人,只中间摆了一桌美食。
“吃吧。”狱卒拉开椅子。
熊保不坐,平静地问:
“断头饭?”
狱卒微怔,笑了一下:
“不装傻了?”
熊保不答,默不作声坐下,捧起碗拿起筷便往嘴里扒饭。
鲜嫩欲滴的蔬菜,嫩滑多汁的肉片,醇厚鲜美的羹汤,最难得是——都热乎乎的。
久违了。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没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净,筷子一搁,伸手拎过酒壶,也不往酒杯里倒,直接摘掉酒盖,对着瓶口直接往嘴里灌。
丝滑细腻的酒液灌入肚中,甘美浓郁,回味悠长。
“爽!”
熊保砰地放下酒壶,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抬袖一抹嘴巴,腾地起身:
“上路吧!”
狱卒又笑了一下,也不多言,领着他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也没有别人,只中间摆了个大浴桶,冒着腾腾热气,桶边摆着皂荚巾帕之物,还有一套崭新的冬袍,狱卒抬抬下巴:
“洗吧。”
熊保不动,纳闷不已:
“上路之前还管沐浴?”
狱卒不答,皱眉催促:
“少废话,快去洗。”
“是贵妃娘娘求来的吗?”
“你就说洗不洗吧?不洗我让人撤了。”
“洗,不洗白不洗,就是当鬼,也要舒舒服服的。”
熊保不再多问,转身去脱衣服。
狱卒退出,关上房门,只留他自己在里面。
坐进浴桶,温水一点点浸过胸膛,身上毛管通透舒畅,多日来的脏痒被冲刷掉,整个人得到极大的放松舒缓,熊保脸上不禁露出享受的表情。
虽然不比从前有人伺候,得自己动手,但熊保依然觉得,这是他有史以来,洗过的最舒服的一次澡。
沐浴完毕,换上新衣,熊保只觉神情气爽。
吱呀——
门又推开,进来名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圈椅旁,含笑示意:
“公公请坐。”
熊保瞟见托盘上放着一个药瓶,茅塞顿开:
“哦~是要毒死我啊,不错,挺体面的,替我谢谢太子。”
婢女奇道:“谁说要毒死您啦?这是治冻疮的药。”
“哦?”熊保意外万分,“又是美食又是沐浴的,不是要送我上路吗?”
婢女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负责来给公公抹药。”
熊保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那婢女已搁下托盘,拉他到圈椅坐下,而后蹲下身,为他的手背轻轻涂药。
滑腻的药膏在冻疮上缓缓匀开,那麻痒的痛感消解不少,熊保忽地想到一处,再也无法平静,一把抓住婢女手臂,激动地问:
“是不是太子被废,四殿下上位了?”
婢女神色大变,正要去捂他的嘴,门外传来太子的声音:
“真不好意思,教熊公公失望了。”
熊保眉目一凛,抬头望去。
婢女忙挣开他的手,起身朝门口行礼:
“殿下——”
太子长身玉立,英气的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使得熊保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也跟着行了一礼:
“殿下。”
太子轻轻摆了下手,示意婢女退下。
婢女赶紧收了药瓶,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门扇关上,太子踱步进来,在熊保对面撩袍坐下,悠悠道:
“贵妃近来烦着呢,哪里有空顾及你,想从这儿出去,不如试试别的路。”
熊保一听,心下瞬即明了,淡定坐回椅中:
“殿下此来,便是要给奴婢指路的吧。”
太子单刀直入:“明人不说暗话,最近龙虎山来了位人证,愿到御前指认贵妃伙同张天师迫害国舅。”
熊保眉心一跳:“龙虎山?”
“旁人若来指认,爹爹必然不信,但龙虎山这位人证不同,他是张氏族人,还与国舅颇有交情。国舅嘛,他在爹爹心中的份量你更清楚了,想要扳倒贵妃,他无疑是最好的那张牌。贵妃一倒,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太子缓缓抬眸,轻飘飘的语气里透着无声威胁:
“没有谁,比你自己更有数了。”
熊保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笑道:
“既有人证,太子还主动上门找奴婢,看来龙虎山这张牌也没那么稳当嘛。”
太子并不反驳,微微笑了一下:
“你也知道,爹爹对贵妃情义深重,这些年来,不管我与她暗中如何交手,从不敢在明面上把火烧向她,怕的就是一击不中,反失圣心。如今虽有人证,多了胜算,但稳妥起见,我还需要一份供词,方可百无一失。”
熊保指指自己:“奴婢的供词?”
“不错。”太子点头。
熊保笑了:“那殿下能许诺奴婢什么呢?”
“荣华富贵,重登巅峰——”太子耸耸肩,“是不可能的,放你出狱,贬去南京,留一条命吧。”
熊保又笑了:“殿下开得价并不高啊。”
太子冷笑:“你作恶多端,差点置我于死地,还折了平安一条命,我没卸你条胳膊腿儿,能放你安稳出狱,算好的了。”
熊保不言。
太子又道:“价看起来不高,但保真,我愿以生母之名起誓,只要你配合,所许之事,必然说到做到。”
熊保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太子继续加码:
“再说了,若是贵妃赢,你就能保证她不会卸磨杀驴吗?你下狱之前,可没来得及让她用死去的孩子起誓啊。”
熊保眸光一闪,显然被击中。
太子盯着他的脸,目光如炬,语气不紧不慢:
“总之,我与贵妃这盘棋已下至尾声,若你肯选我的路,打今日起,这间房就是你的,饿了有现做的汤菜,困了有暖和的被窝,脏了有烧好的热水,哪儿不舒服了,有人来给你送药,若是不想选嘛——”
“就要了奴婢的小命?”
“不。”太子笑着摇头,“要你的小命多没意思啊。”
“那您打算怎么惩治奴婢?”
“很简单。”
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太子唇角勾起一抹戏弄的笑意:
“换回原来的衣服,住回原来的牢狱,吃回原来的馊菜,就连那药膏也得给我擦掉,一切都要恢复原来的。”
熊保怛然失色,下意识地攥紧了新衣。
那干燥舒适的触感,那萦绕全身的暖意,实在太令人留恋了。
此时此刻,他方体会到这位少年储君的狠辣之处。
若是之前在牢狱里,听到这番话,那早已习惯湿冷困饿的自己,便也无惧,大不了腐烂到死。
可偏偏,先教他美美享受了一把。
去过瑶池的蟠桃宴,谁还愿回到地狱的阎罗殿?
后生可畏。
眼前之人拿捏人心的本事,丝毫不逊于那位贵妃。
悟到此节,他豁然开朗,登时变了心态,郑重站起身,朝对面的少年储君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好说,殿下要什么,奴婢写什么。”
他的前后态度转换之快,远远超出太子预期,不免追问:
“当真?”
“当真!”
熊保掷地有声,脸上浮起春风般的微笑:
“奴婢赌您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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