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词顺利到手,熬了许久的太子,终于松了神经,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能睡得着了。”
回往清宁宫的路上,所乘坐轿一晃一晃,晃得他眼皮直往下坠,没多一会儿,便歪着脑袋闭目睡下。
到了宫门口,坐轿停下,林林掀帘来唤:
“殿下,醒醒。”
困极乏极的他沉溺在梦乡之中,委实不愿睁眼,不耐烦地扭身,趴到另一侧轿厢接着睡。
林林不敢强行打扰,可这么一直坐在轿厢里也不是事儿,万一冻出病来,少不得挨太后的骂,正不知怎么办时,余光瞟见不远处墙角后转出个人,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衬得一张俏脸犹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不是梦龄是谁?
瞅准是太子的坐轿后,她呲着一口小白牙,雀跃着走来。
林林心思一动,故意大声道:
“梦龄姑娘,你怎么来了?”
太子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地睁开眼,支棱起身子:
“梦龄?梦龄来了?”
林林让开身子,轿帘拨至一侧,他是觉也不睡了,人也不乏了,兔子一般蹿出轿,探着脑袋去寻人。
款步姗姗的少女撞入眼帘,少年行步如飞,转眼间到她面前,声音里满是喜悦:
“梦龄!”
梦龄依例福了一福,接着从斗篷里面捧出一个珐琅圆食盒:
“听闻昨儿个殿下在文华殿议事,一夜未眠,太后心疼不已,特命梦龄送盅参汤,给殿下补补。”
林林双手接过,打开盒盖,摸了下里面的汤盅,笑道:
“还温乎着呢。”
后面的周嬷嬷叹了口气:“一直搁怀里捂着呢。”
望着心上人红扑扑的脸蛋,太子目露疼惜:
“等久了吧。”
梦龄回之一笑:“不妨事,刚好赏赏雪景。”
他忙招呼:“快来屋里暖和暖和。”
“嗯。”
梦龄随他一道回清宁宫,关切问道:
“殿下是遇到了何事?忙了一晚也不睡觉。”
“唉。”
太子摇了摇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讲起张留涣被劫的事。
进得殿内,梦龄摘完斗篷,正好听完整个过程,黛眉微蹙:
“想不到临门一脚,竟出了意外,偌大的西苑,贵妃能把张留涣藏哪儿呢?”
“谁知道呢?”太子拉她坐到暖榻上,“好在熊保那儿弄来了供词,便是张留涣寻不着,凭着这份供词,我也能说服爹爹,撤了梁芳的御马监掌印之位,为舅爷争取入京的机会。”
“也好,只要师父能见到万岁,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梦龄接过林林递来的汤盅,亲自捧到太子面前:
“快喝吧,驱驱身上的寒气。”
太子也不用勺,直接捧着盅,就着盅沿一口饮尽,温乎乎的参汤下了肚,别提有多舒适,他砸吧砸吧嘴,笑问:
“你炖的?”
“嗯。”梦龄笑应。
“好喝。”
汤盅搁到一旁的黄花梨小案桌上,太子牵过她的手,放到掌心里捂:
“下回啊,别在外边等,进里头,坐屋里等。”
梦龄轻轻撇撇嘴:“进里头,搁下食盒,坐不多会儿就得走了,一直坐下去,岂不惹人闲话?”
“闲话闲话,怎么那么多闲话?”太子颇感烦躁,“哪个闲人定下的这些破烂规矩?”
“不气不气。”梦龄温声宽慰,“好不容易见回,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作甚?”
“嗯。”太子重绽笑颜,“不生这闲气,好好跟我的梦龄待着。”
梦龄眼神一黯,自他掌心抽出手:
“该回啦。”
“啊?这么快?”他不舍。
“赶明儿你去太后宫里,咱们在那儿见。”
梦龄系好周嬷嬷披来的斗篷,转身往外走去。
“梦龄。”太子忙站起身唤,“你忘了件事。”
梦龄回首:“什么事?”
他张开双臂,唇角微扬,又是那撒娇的语气:
“你忘了抱抱我。”
梦龄听见身后的周嬷嬷叹了口气,正犹疑间,又听周嬷嬷低声催促:
“快去快回。”
得了赦令,梦龄笑成一朵花,撒丫子扑到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太子稳稳抱住她,一脸满足。
少女脸颊埋在他颈间,在他耳边轻声道:
“用过膳,赶紧补补觉,瞧你,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嗯。”
他轻吻她的秀发,万分留恋。
她谨记周嬷嬷的嘱托,松开了他,在依依不舍的对视中离去。
回至仁寿宫,梦龄跟周太后说了太子情况,周太后瞟向挂在墙上的那幅燕子离巢图,摇摇头道:
“老身这弟弟也真是的,亲笔信多写一封不行吗?龙虎山留一封,你家也留一封,甭管哪边丢了,好歹另一边的能顶上。结果他倒好,只留幅画,就是拓再多张,皇帝、老身、太子,大家都有,能顶什么用?画得再好,也攀不到万贞儿身上啊。”
“师父当年毕竟与我家交情尚浅,不敢轻易托付是一,二来,也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太后您想想,贵妃早就在我家埋了暗桩,若留了信,教他们探得,岂不连同我的家人一起毁尸灭迹?”
周太后想想,颔首道:“嗯,言之有理,还是龙虎山那个靠谱些。”
梦龄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画,燕儿遥遥望着廊柱下的巢穴,巢穴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与之呼应。
“咦。”
她起身到了画前,伸手抚上巢穴里的小脑袋:
“原来这里还有只小燕。”
周太后不假思索道:“一直有啊。”
梦龄笑道:“同样的画,拓到宣纸上,比在石碑上要清晰多了,先前梦龄竟未注意到此处。”
周太后不以为意,低头饮自己的茶。
梦龄又往别处看去,河里卷着身子的鱼,宽宽的尾柄像只小扇子。还有那落下的雨,略长,头粗尾细,不甚规整,正细细观察着,尚寝女官姚灵香急步奔进,迈过门槛时,差点摔个跟头。
周太后抬起眼皮:“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
姚灵香扶着门框站稳,嘿嘿一笑:“奴随主子嘛。”
周太后瞪眼:“嘿,你个小蹄子,又皮痒了不是?”
“太后又说笑了不是?您胸襟广阔的,哪会跟我们计较啊。”姚灵香笑嘻嘻地补了个礼:“太后万福金安,福寿绵延。”
“哼。”周太后睨她一眼,“这抹了蜜的嘴儿,可真随你的旧主,着急麻慌的,什么事啊?”
“没什么大事,找梦龄姑娘说几句话。”
“好,你们聊吧,老身乏了,去午睡会儿。”
“是。”
恭送周太后进了里屋,姚灵香才走到梦龄身边,压低声音问:
“姑娘,原先跟着汪直那个映雪,和你很熟吗?”
梦龄神情一紧:“她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奴婢手下的人今儿个在西苑碰到了她,她嘴里一直嘟囔着您的名字,问您什么时候去见她。”
梦龄瞬间明了:“她知道尚寝局效忠太子殿下,是故意说给你们听,好带话给我,引我去见她。”
姚灵香意会:“你们之间——”
梦龄点点头:“定是她想告诉我些什么,快给我备下果盒,我这就打着为殿下祈福的名义,去一趟西苑。”
“奴婢带人陪你去。”
“不,人多了,会引起她身边的人警觉,要让贵妃怀疑到什么,她的处境就危险了,还是周嬷嬷陪着我装作偶遇最为巧妙。你那边呢,只需让底下的人不着痕迹地,把我要去西天禅林祈福的事透露给她,远远跟着就好。”
“好。”
西苑。
一盏盏挂起的灯笼连成两条长龙,顺着道路两侧蜿蜒伸展,一眼看不到头。
空旷的草地上,三三两两分布着一座座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大花灯,一群小宦四下检查着,其中领头的,正是此前在南海子逗弄过梦龄、又在清宁宫讨好于她的直殿监掌司宦官,现今他被调到神宫监,灯会的琐事自也归到他头上,巡视一圈后,满意地点点头:
“总算都扎完了。”
附近干活的宫女被那花样繁复的灯笼吸引,趁着主子不在,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围在花灯前叽叽喳喳感叹:
“真壮观啊。”
“普天下最好看的灯都在这儿了,能不壮观吗?”
“唉,可惜元宵佳节,咱们得当差,没法来看了。”
掌司宦官一听,勾起一缕浪笑:
“这还不好说?你们叫我声好哥哥,今晚我就以试灯的名义,全都点亮它,让你们先过过眼瘾。”
宫女们正要与他调笑,一瞥眼,瞧见梦龄经过,忙正了神色,微微福了一福。
掌司宦官也赶紧敛了笑意,躬身行礼:
“姑娘。”
梦龄认出了他,微微蹙额:
“又是你?”
掌司宦官忙道:“奴婢谨记姑娘嘱托,绝没有欺负她们,不过是趁着休息跟姐妹们说笑几句。”
梦龄不理,直接去问跟他说话的几名宫女:
“当真?”
几名宫女纷纷点头:“是真的。”
疑虑褪去,梦龄瞟了眼掌司宦官:
“算你有点长进。”
“嗨,能不长进么?”掌司宦官唏嘘,“从前被欺负惯了,总盼着哪一天自己能耐了,全都欺负回来,谁想到汪直汪公公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也能跌进泥土,再爬不起来呢?罢了罢了,不跟他们学了,安安分分,老老实实,苟完下辈子吧。”
一番掏心的话说得梦龄神色动容,态度和善了许多:
“你能有此感悟,实属难得。”
掌司宦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让姑娘见笑了。”
梦龄回之一笑,径自赶往西天禅林去了。
那些宫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好奇来问掌司宦官:
“你跟未来太子妃认识啊?”
掌司宦官一改先前的谦恭小心,骄傲地挺胸:
“何止认识,我们熟着呢,要不她会一眼认出我?”
西天禅林。
果不其然,在那里“偶遇”到了映雪。
她依旧是疯疯傻傻的呆滞模样,身上衣服却比从前破旧许多,发髻挽得松松散散,银钗斜斜插着,将掉未掉,瞧见梦龄,立马小跑着奔过来:
“梦龄!”
梦龄仍做出那副为难且疏离的模样,退后了一步: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咱们各为其主,立场有别,不能再来往了。”
映雪瞪起眼珠子,气呼呼地摘掉发间银钗,故技重施,狠狠扔到远处草丛:
“不玩!都不和我玩!”
可是这回,随行的小宦却一动也不动,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扔,你接着扔,扔没了,就什么也别戴。反正汪公公被贬得远远的,他也瞧不见,便是瞧见了,又能怎么样?他如今混得还不如我呢,管得着吗?”
“管!管!让你管!”
映雪抬手便去打他,那小宦掣住她手肘,厉声喝道:
“老实点!贵妃只是看在汪公公的面上,留你在这里,她可不管你过得滋不滋润,惹毛了老子,揍得你一身伤,哭都没地儿哭去!”
说罢,他用力一推,映雪向后趔趄几步,扑通跌倒在雪水坑里,衣裳霎时浸湿大半。
梦龄终于有了借口,上前扶起映雪,绷着一张俏脸,向那小宦道:
“下手没个轻重,冻出病了怎么办?”
小宦不意她会出手,忙道:“唉哟,姑娘,一个傻子,您管她做什么?”
梦龄横眉冷对:“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拜高踩低的行径!从前汪直在时,恨不得拿她当祖宗供着,汪直一失势,就可着劲儿作践人!”
小宦讪笑:“您也瞧见了,她是个不听话的,奴婢就是想管,也管不好啊。”
梦龄叹了口气:“罢了,反正汪直回不来了,她往后都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跟她多讲几句话也没什么。走,回住的地方去,我帮忙给她换件衣裳。”
小宦面上一喜:“诶,有劳您嘞!”
回到住处,小宦也不管映雪,只管为梦龄斟茶,还未呈上,周嬷嬷先接过,一摸茶盏,皱眉道:
“凉的,我们姑娘不能喝。”
小宦尬笑一声:“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给您烧壶热水。”
梦龄自己从衣橱里捧出套干净新衣,一面给映雪换,一面嘱咐:
“嬷嬷,他做事不细心,你去看着点。”
“是。”
周嬷嬷随小宦一起退出,关上了门,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映雪立即正了颜色,隔着窗户,指指西厢房,低声道:
“那儿,关着一个人,名叫张留涣。”
梦龄瞳孔一亮,又惊又喜:
“当真?”
映雪点头:“昨儿个半夜,人给弄进来的,他们以为我睡得死死的,其实我全听着呢。”
“原来人藏在了这儿。”
梦龄激动不已,趁着小宦在厨房烧水,眼下没有旁人,快步出了屋,映雪跟在她后头,两人一道来至西厢房。
门扇紧闭,又逢夕阳西下,光线逐渐变暗之中,隔着窗纱看不真切,只隐隐瞧见里面椅子上坐了个人。
梦龄心里有了数,叮嘱映雪:
“你继续盯着,我马上去给殿下报信儿。”
正欲转身,里面忽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呢?”
梦龄瞳孔一震。
吱呀——门扇从里徐徐开启,万贞儿吟吟含笑的脸缓缓现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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