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头的那名女官以为对方打错了,怒声骂道:
“蠢货!也不看准点!”
砰!
又一声闷棍,最前头那名女官应声倒地。
剩下两名女官一惊,再不觉她是无心之过,赶忙来抢她手中棍子,阿绵双拳难敌四手,正无法招架之际,幸好映雪、梦龄趁着她们注意力被转移,又化身为疯牛,用尽全力撞向她们。
两名女官身上本就挨了映雪石头的伤,立时受力不住,各自向前栽倒,咚咚两声脑袋磕在石壁上,分别晕了过去,映雪、梦龄也没收住冲势,随后摔在她们身上。
这边阿绵刚拿稳棍子,哧——左颈猛地一凉,她听见匕首刺肉的声音,缓缓扭头,正对上司正满是杀气的狰狞脸庞:
“小贱货,藏得够深呐,她们杀不了,还杀不了你吗?”
梦龄瞳孔紧缩,倒吸一口凉气。
噌——
司正拔出匕首,鲜血迸溅的同时,阿绵用尽全身力气挥出棍子。
砰!
粗棍狠狠击中司正太阳穴,她的身子登时一软,直直倒下。
当啷——
匕首坠地。
当啷——
木棍跌落。
阿绵捂住脖子趔趄后退,背靠着石壁,如一滩泥般徐徐滑坐在地,后知后觉的疼痛渐渐浮上,尖锐强烈,钻心彻骨,无情蔓延全身,痛得难以呼吸,脸色惨白惨白,鼻翼一张一翕,呼吸急促,喘气愈发艰难。
映雪滚到地上的匕首旁,背身摸在手中,快速割断腕间麻绳后,来不及抖落,第一时间来解救梦龄。
麻绳一断,梦龄立即摘掉口中麻布,连滚带爬冲向阿绵:
“阿绵!阿绵!”
鲜红的血液自阿绵指缝中泊泊往外冒,将衣领染红大片,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似一片殷红海洋,看得人触目惊心。
梦龄肝胆欲裂,哆哆嗦嗦脱下外袍,围到她脖子上,紧紧为她捂住伤口。
“梦龄,她以为咱们结了仇,才放心带我过来。”
阿绵轻轻瞟向晕倒的司正,得以自由的映雪正拎着棍,每人脑袋上挨个补了一下,阿绵目光收回,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腕:
“却不知你送我的五彩绳,我一直好好戴着呢。”
纤白手腕上的五彩绳磨损起毛,颜色虽变淡许多,却依旧完好,经过时光的沉淀,反而淬炼成暖人的光彩,梦龄泪如泉涌:
“阿绵送我的竹蜻蜓,也好好放着呢。”
饶是她捂得再用力,依旧挡不住鲜血流淌,眼瞅着围上的衣袍也被浸红,梦龄心急如焚,哭着问映雪:
“有没有止血药啊?”
“我去找找。”
映雪扔下棍子,去晕倒的李尚食衣服里翻。
阿绵的气力随着鲜血一并流失,眼皮不由自主下坠,身子不受控的向前栽去,梦龄赶紧抱她在怀,轻轻拍她的脸:
“阿绵别睡,一会儿药就来了,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晶莹的泪珠掉在阿绵眉眼间,即将合上的眼皮复又睁开,抬手抚上梦龄眼角泪痕,目中透着疑惑:
“梦龄,为何你哭得出来,我哭不出来呢?”
“嗯?”梦龄怔住。
抚在眼角的纤手垂落,阿绵神情幽幽:
“我小时候,爹娘总吵架,一吵架就拿我撒气,不是骂,就是打,我只能受着,在心里默默祈祷,有一天能逃出去。那天我终于寻着了机会,拼命的跑,他们拼命的追,不想却忽然发了大水,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却被他们拼尽全力把我举出水面,挂在树杈上,而他们,随着洪流远去,双双殒命。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掉,怎么都哭不出来,大家都说我冷血,梦龄,我是不是很冷血?”
“不。”梦龄摇头,“阿绵一点也不冷血,义气的人怎会冷血呢?你,你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嗯。”阿绵点头,“我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爱不爱我,如果爱我,为什么总打我骂我呢?是我太差劲,不配得到善待吗?如果不爱我,只是拿我当撒气的靶子,又为何要舍命救我呢?是他们故意做给同乡的人看,想搏个好名声吗?梦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梦龄凝神思索了下,温声回答:
“舍命救你是真,撒气靶子也是真。”
阿绵目中疑惑更浓,梦龄解释:
“世人大多活成了灰色,黑白兼具,你爹娘也不例外。他们待你有私心,亦有爱意,无关阿绵差不差劲,全看他们何时为黑,何时为白。”
阿绵怔神一瞬,缓缓绽放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谢谢你,梦龄。”
说罢,她长长呼了口气,脑袋歪在梦龄怀中,阖上双目的同时,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溢出,气息随即停止。
梦龄瞳孔放大,呼吸陡然滞了一瞬,忙又去拍她的脸:
“阿绵!阿绵!”
然而这次,无论她拍再多下,掉落在眉目间的泪珠再多颗,怀里的人儿都不会再醒来。
人群里孤僻的内向幼女,却会在睡觉时为她扯好棉被。两人相偎相依,一个编五彩绳,一个削竹蜻蜓,久远的岁月里,陌生的宫墙内,她是她获得的第一个朋友。
“阿绵,阿绵。”
梦龄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痛入骨髓,深刻体会到,太子失去平安之时,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似水月光无声流淌,滑过地上伤心欲绝的人影,照出另一个静静立着的人影,映雪默默收起从李尚食衣服里翻出的药瓶,默默走到一旁,麻利地脱下一名晕倒女官的外袍,等梦龄哭声变得小了,伸手递给她:
“换上它,去找太子吧。”
梦龄点点头,抬袖抹去泪水,放下怀中阿绵,起身穿上那件女官袍:
“你在这儿看着她们,别让她们给贵妃报信。”
“放心,等你走了,我把她们捆到一起,谁醒就给谁补一棍子,一个也出不去。”
“好。”
换好衣服,梦龄望着眼前的映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你为太子做的一切,你对他的忠心,来日他必将报答。”
映雪却摇摇头:“不,我不是为了他。”
梦龄讶异:“那你是——”
映雪淡然地笑了下:“我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不想灵魂死在这堵宫墙里。”
梦龄心头一热,眼眶微湿,再不多言,冲她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假山,急往西天禅林赶去。
幽静的夜间小路,洒满了银色的光,梦龄借着亮一路小跑,谁知行至半路,夜空中攸忽飘来一团乌云,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霎时天地之间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摸黑没走几步呢,一脚踩空个石阶,差点摔个跟头,幸好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将将站稳,梦龄愁得直跺脚,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原地待着,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
“老天爷啊,求求你了,给点亮吧,乌云再不散开,太子那边怕是就来不及了!”
许完愿,她期待地仰起脸。
然而天上的乌云没有半分散开的意思,依旧严严实实遮着月儿,不漏一点光,找不到出口。
一如幼年。
不,比那时更为残忍。
长长的甬道一条连一条,像张大大的网将她罩在其中,好歹还能跑一跑,可是现在,无边的黑暗笼罩,更似一口无情的黑锅,将她牢牢闷困在里边,若有妄动,便会碰疼。
夜风拂面,也比那时更冰更凉,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剑,刺得人心寒。
梦龄失望至极,一颗心如深渊般死寂,泪珠滚滚而落:
“真的是天要绝我们之路吗?”
蓦地,她眼神一变,噌地擦掉泪珠,咬牙道:
“不,天绝,不自绝!看不见就看不见,摔了就摔了,我便是爬,也要爬过去!”
梦龄刚抬起脚步,前方忽然转出几点光亮,夹杂着人声:
“妈呀,这大晚上的还变天,黑咕隆咚的,幸好咱们带了灯笼出来,要不然,都没法回去!”
“你懂什么?凡有大事发生,天象必有异,当年先帝打南宫复辟,也是这般情景!”
“头儿,那你说,今晚到底是守的赢,还是攻的赢啊?”
“唉,看目前西天禅林内的风向啊,守的那方,估摸着要散架。”
掌司宦官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人提起灯笼一照,看清来人的脸,异口同声道:
“梦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借我一个灯笼。”
梦龄奔至近前,伸手便去拿他手中的灯笼,掌司宦官赶紧后退一步,陪笑道:
“姑娘,我们这些灯笼都是有数的,回去若对不上,要挨罚啊。”
梦龄忙道:“放心,明日我一定还你们,亲自和你们老大解释,实在不行,我拿东西和你换。”
说着,梦龄摘下发间珠钗,掌司宦官脱口而出:
“奴婢怕贵妃追究,担待不起啊。”
梦龄愣住。
“呃......”掌司宦官挠挠头,又往回圆:“姑娘,咱们底下办差的,就是夹缝里的蚂蚁,谁都惹不起,谁都能来踩一脚。咱们也算旧相识,我呢,也不想给人通风报信伤害你,你呢,就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梦龄怔怔望着他们,不答反问:
“你们在宫里有没有朋友?”
几名宦官一头雾水,互相对看了一眼,点点头:
“有。”
“刚刚,我一位朋友死了,去年,太子的一位朋友死了,再往前,沈姑姑的两位朋友也死了,还有映雪,她的朋友连着肚里的孩子一并死了。前年在南海子,我小心翼翼的躲着,却还是差点给贵妃当了替死鬼,要不是太子及时出手,也早化成一缕冤魂了。”
梦龄声音哽咽,红着眼眶扫视众人:
“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在这宫里讨生活,与人为善,谁也不得罪,和你们一样,只想在夹缝里生存下去,可是,谁背后能开天眼呢?谁能料到哪天会不小心碍着了贵妃的路,或者被她选中来当替死鬼呢?你们也在这宫里生活,你们有没有朋友无端送命,你们又怎么肯定,哪天不会轮到自己呢?”
几名宦官听着,皆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甚至有人悄悄抹起眼泪,掌司宦官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
“姑娘,你说的对,我们确实没法肯定,厄运不会轮到自己,但也确实没有勇气,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这条烂命,能保几日是几日吧。听奴婢一句劝,西天禅林的风雨,不是一般的风雨,那是真龙掀起来的,咱们这些小火星子,根本灭不了,去了,人没救出来,倒把自个儿搭进去,何必呢?”
“放着一星火,能烧万顷山。”
没有任何犹豫地,梦龄讲出这句话,眼神坚定如磐,毫不动摇:
“三尖瓦还能绊倒人呢,不试一试,怎知我们挡不住真龙的风雨?不要小看一把灯笼,它照亮的不只是前方的路,还有未来的希望。”
掌司宦官动容不已,余下几名小宦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梦龄抬眸看了眼漆黑如墨的天空,流着泪道:
“紫禁城的夜太长了,天该亮了。”
掌司宦官陷入思索,一名小宦下意识地递出自己灯笼,梦龄正要去接,首领宦官却又伸手拦住,冲那小宦摇了摇头。
小宦只好撤回自己灯笼,掌司宦官又一挥手,众人随他分列两侧,为梦龄让出道来。
梦龄见他执意不给,心下失望至极,不再勉强,一言不发从他们面前走过。
两侧灯笼的光为前方的路照亮了一截,虽不长,好歹能省她几步的麻烦,梦龄直接提着裙摆奔跑向前。
要快,要抓紧时间,不然等他们走远,照亮的路程便会随之缩短,直到消失。
谁成想灯笼的光消失得比她预想中的快多了,还没跑出几步,亮光便四下散去,隐没在两侧的茂密树丛后。
前路复归一片黑暗,望不到出口。
梦龄心如死灰。
就那么怕被她连累吗?
深吸一口气,梦龄放缓脚步,宛如一具僵尸,伸出双掌摸索着前行。
砰!
似是被路侧的垂带石给绊到,梦龄一下扑倒在旁边的草丛里。
难不成真要爬过去?
梦龄苦笑着,撑起手肘努力起身。
嚓——
一簇光亮起。
就在她的正前方。
抬眸,是悬挂的灯笼被点亮。
嚓,嚓,嚓——
又接连几簇光亮起,越来越多的灯笼开始被点亮,后方的树丛里,传来掌司宦官和其他小宦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答应过几位好妹妹要试灯的,不好让人家白等嘛。”
“就是就是!”
“呐,你们也同意的,出了事得给我作证啊,咱们只是试灯,跟别的可没关系。”
“一定一定!”
几人说着话,足下不停,点完一盏就去下一盏,渐渐地,悬挂在两侧的灯笼亮成两道长长的银河,一点点蜿蜒伸展,直往西天禅林而去。
前方的路,亮如白昼。
梦龄立在银河首端的中央,泪水簌簌而下,仍是一言不发,朝着两侧分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这才迈开脚步,无所畏惧地冲开夜风,奔向风雨之地。
沿着光河一路奔跑,离西天禅林剩个三里地时,光河不再蔓延,几名宦官停止了点灯,梦龄停下喘气,只听树丛后传来掌司宦官和其他人的说话声:
“往前十步左拐,约莫走个一千二百步,再左拐,就是西天禅林了,灯就试到这儿吧,咱们别到主子跟前儿扎眼。”
“对对,天黑,小心点路。”
梦龄点点头,缓过来气后,依照他们的提示,借着余光,抬脚向前走了十步,转身左拐进了另一条道。
灯笼的余光被旁边的山体所挡,道路再度漆黑一团,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底的黑洞之中。
梦龄打起精神,双手提着裙摆,沿着直线稳步向前。
忽地,一阵清风袭来,天际乌云随之散开,银灿灿的玉盘冒出头,宛如接力一般,洒下一片片澄澈银辉,继续照亮前方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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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以一驭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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