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话语散开在寂静的夜色里,太子的世界瞬间坍塌,好似被抽空般,瘫坐在地,眸底一片灰冷。
废黜储君非同寻常,陡然发生这等大事,在场之人连同梁芳在内一时皆未反应过来,全都惊在当地,直至万贞儿提醒: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让司礼监拟旨下发?”
陈准一个激灵,扑通跪地,高声大喊:
“不可啊万岁,一国储君关系到江山社稷,怎可轻易废黜?”
万贞儿冷眼瞥来:“好啊,为了太子竟敢忤逆圣上,看来在你心里,太子才是你的主子啊!”
“不,不是!”
陈准慌忙摇头,未及解释,朱见深已嫌恶地瞪过来:
“那、那就连你一起废了,好好陪你的主子吧!”
“陛下!”
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膝行两步,高声制止: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与他人无关,大明朝终究是您的大明朝,伤了栋梁,便是伤了您的根本啊。”
朱见深听他换了称呼,微微冷笑:
“好啊,这、这就不喊爹了,果然心里有恨。”
太子一怔,满腔悲愤顿时涌上,双目圆睁血丝密布,反而大笑着点头:
“对!我心里有恨!一直装着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投胎在紫禁城,还未出生就有人想我死!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安乐堂,偏偏要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摆不清自己位置,妄想你会为我们母子主持公理!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长记性,还天真的以为,一次次委屈求全忍让退避,能换来你一丝丝怜惜!”
泪水不受控地蓄满眼眶,即将溢出之时,倔强心冷的少年抬袖狠狠一抹,颤着嘴唇道:
“千错万错,此生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期盼得到父亲的爱!”
凄厉而决绝的声音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每一声怒吼都在空气中回荡,撞得朱见深心灵微颤,有些受不住,又弯腰咳嗽起来。
“万岁,何必与他多舌?”万贞儿赶紧帮他顺气,“去禅房歇息会儿吧。”
刚好他也想逃离此地,便点了点头。
迈开脚之前,万贞儿瞥了眼跪地的陈准,给梁芳递了个眼色:
“先拖下去!”
“是!”
梁芳一招手,两名禁兵上前,不由分说拖走陈准。
余下锦衣卫慑于威势,皆不敢言,只能默默让开身子,眼睁睁看着陈准远去。
万贞儿扶着朱见深缓缓步向禅房,梁芳先一步带人拖出张留涣,飞快地把里面打扫干净,等两人于暖榻落座时,他已端着两盏热茶奉上。
朱见深接过茶盏,轻轻喝了一口,热流涌遍全身,消沉的寒气瞬时冲散不少,他给了梁芳一个嘉奖的眼神:
“伺候人,数、数你最贴心。”
梁芳按捺住心中喜悦,低眉顺眼道:
“遇到万岁和娘娘这样的好主子,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然要尽心侍奉,以报恩德。”
言毕,他转身拿起火钳,拨了拨熏笼里的炭火。
通红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愈发旺盛,不一会儿,屋里变得暖烘烘的,又乏又累的朱见深斜靠在万贞儿怀里,不自觉地闭目轻憩。
万贞儿像哄婴儿似的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梁芳寻了个毛毯为他盖上,主仆二人目光相接,对了个眼色,梁芳蹑手蹑脚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约莫一炷香后,外间一阵吵嚷声传来,朱见深徐徐睁开眼,不耐烦道:
“何人喧哗?”
万贞儿高声唤:“梁芳!”
“奴婢在!”
吱呀——门扇开,梁芳应声而入。
万贞儿蹙额:“你怎么当得差?那么大的吵嚷声也不管,都把万岁吵醒了。”
梁芳苦着脸道:“启禀娘娘,非是奴婢不管,实在是管不住啊,怀恩公公带了一帮人进来,嚷嚷着太子废不得,非要面见万岁爷,奴婢好劝歹劝也劝不走,只能教人拦着。”
朱见深拧起双眉,缓缓坐直身,微微冷笑:
“哼,他、他倒是和太子一条心。”
梁芳又道:“对了,张天师也要求见万岁,只是得知您在休息,不忍打扰,一直在外面候着。”
万贞儿接腔:“他一个道士,却主动来这喇嘛庙,定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朱见深一听,忙道:“叫他进来。”
“是。”
梁芳带张元吉走进,张元吉作了个揖:
“贫道今夜掐算,万岁与太子之间裂痕已现,有反目之象,恐万岁龙体因此受损,特画下平安消灾护身符,开光作法,赶来献于万岁,好护您龙体康健。”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那张护身符,双手呈于朱见深,朱见深接过,欣慰地笑笑:
“天师有心了。”
“万岁!万岁!”
这时怀恩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扑地大拜:
“太子德行卓绝,深得朝野百姓拥戴,无过废黜,定会引来民怨沸腾、朝臣反对,动摇一国之基。万岁,太子废不得,万万废不得啊!”
朱见深刚缓和的脸色立时又冷了下来,随手抓起桌上茶盏一把掷过去:
“敢、敢拿朝臣百姓要挟朕,你是活腻了!”
砰!
茶盏狠狠砸在怀恩脑门,跌碎了一地。
一道艳红的鲜血自怀恩额间溢出,顺着眉心淌过眼角,他也不喊疼,抬手淡定擦去血迹,语气坚定如初:
“请万岁收回成命。”
到底是侍奉自己多年的老奴,朱见深终究有些不忍,烦闷地摆了摆手:
“来啊,拖走,即、即刻贬去凤阳!”
门外禁兵蹿进屋内,拽住怀恩便往外拖,怀恩挣开他们,朝朱见深磕了个响头:
“老奴与万岁主仆一场,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私心,万岁便是不听老奴的话,也请听听钦天监的话吧。”
话落,他起身,无需禁兵动手,自动退出禅房,消失在皇帝的视线中。
朱见深一凛:“钦、钦天监也来了?快宣。”
钦天监监正急步而入,躬身行礼:
“启禀万岁,地动仪龙珠坠落,东部偏北,怕有地震发生。”
“地震?”朱见深噌地站起。
钦天监监正点头:“想是废储一事惊动了上天,故下此警示,万岁,请您慎重。”
朱见深当即变了脸色。
万贞儿看了眼张元吉,张元吉立马进言:
“天意可警示,亦可为凶兆,焉知不是在寓意太子不祥,不宜为储?”
钦天监监正愤然道:“地震发生在圣上下令废储之后,还不明显吗?张天师一定要等到天灾**不断,无可挽回之时,才肯承认天意吗?”
“监正这话好没道理!”
“万岁,事关江山稳固,请您慎重!”
“别吵了!”
朱见深暴躁地一甩手,两人同时噤声。
万贞儿试探着上前:“万岁,不如再让天师占一卦?”
“容、容朕想一想。”
朱见深撇开他们,径自出了禅房,于廊下负手踱步。
月华如练,落在至尊帝王身上,化为无尽的孤寂哀愁。
万贞儿、张元吉、梁芳隔着窗静静望着,一众锦衣卫、禁兵在院内无声候着,太子跪在石浮屠前默默等着。
谁也不知道,当朝皇帝最后会相信哪一边,也不知踱了多久,他忽地顿住脚步,仰头望向夜幕中的明月:
“晨曦初升之时,对面红墙之上,若有鸟鸣,则是天意警示,若无鸟鸣,则寓意太子凶兆。”
此举出乎众人意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向那堵红墙。
太子亦抬眸凝视,红墙外是座小山坡,坡上树丛茂密林立,看起来是鸟儿爱待的地方,他的心里不禁升起新的希望。
然而密林落在万贞儿眼里,则是令人嫌恶的所在,不由得冷声问道:
“现下几时?”
梁芳马上答:“回娘娘,亥时一刻。”
万贞儿心思一转,附在梁芳耳边低语几句,梁芳点点头,万贞儿又过去搀住朱见深的手臂:
“万岁,夜已深,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呢,要不咱们先回去安寝,这里派个人守着,有结果了,明早禀报一声便是。”
朱见深却摇摇头:“你、你累了就回去,朕,朕留在这儿等。”
万贞儿轻轻叹气:“也罢,妾陪你一起,外面冷,回屋等吧。”
“好。”
两人一道回了屋,复坐回暖榻,万贞儿吩咐其他人:
“你们都退下,莫吵着万岁。”
“是。”
余人依次退出禅房,梁芳关上门后,招手叫了几名禁兵,默不作声溜出后院。
他们分成两路,一路去庙里厨房寻了些谷粒玉米,打前门出来,绕到后面山坡,钻入林间,将谷粒玉米洒在地上,其中擅口技的禁兵学着鸟叫,一有鸟儿出现去啄那谷米,便眼疾手快一刀斩杀。
又过一炷香功夫,另一路人也不知从哪儿抓了只野鸡媒,还端了盆甜米酒,全是招引鸟儿的东西,众人打着灯笼,遍地诱鸟,一只只杀掉。
渐渐地,林间躺地的鸟儿尸体越来越多,犹如一张网铺开,在寂静的月色下,说不出的冰冷瘆人。
等谷米用完,野鸡媒和甜米酒再也招不来鸟儿时,已至卯时。
梁芳望着满地辛苦“成果”,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个不留,我看天亮之时,哪儿来的鸟鸣。”
几名禁兵累得气喘吁吁,擦擦额间的汗,其中一名笑道:
“梁公公,若贵妃事成,我们哥儿几个都算功臣了吧。”
“自然。”
梁芳笑着点头,想了想,向他们嘱咐:
“谨慎起见,你们留在这儿守着,若有漏网之鸟,即刻斩杀。”
“是!”
梁芳又转向先前那名禁兵,朝他招招手:
“你来,有几句话,你去传给宫正司的司正。”
宫正司的司正立在假山入口,不住张望着。
终于,月色下奔来一个提灯身影。
是禁兵的服饰!
司正大喜,忙快步迎上去:
“贵妃娘娘那边事成了?”
“稳操胜算。”
禁兵嘿嘿一笑,凑到她身前,低声说了几句,司正连连点头:
“没问题!”
禁兵放心离开,回去路上,他得以放缓步伐,惬意地享受沿途风景。
皎洁的月光洒在道路两侧,色彩缤纷的花灯蔓延成河,虽未点亮,却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人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
来日晋职领赏,花灯只会更美。
等他走远之后,繁复壮观的花灯后方冒出几个脑袋,窃窃私语:
“老大,还试灯吗?”
“试什么试?本以为这会子,主子们就该从西天禅林那儿走了,谁知道还待着呢,瞧这情形,变不变天,就看今晚了。”
“唉,那只能让几位好妹妹白等了。”
“等就等吧,总好过撞枪口丢了小命。”
“也是,贵妃娘娘就是那行走的阎王爷,还是避着点好。”
“不过这人大老远的,跑琼华岛做什么呢?”
琼华岛。
洞口四名女官揉眼的揉眼,掐手的掐手,一个个的都快撑不住,唯有李尚□□神饱满,目不转睛地盯着入口方向。
终于,她看到司正回来的身影,司正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她会意,心中石头落了地,回之一笑,两人一同走进山洞。
听见脚步声,梦龄蓦地抬头。
连着几个时辰的等待,天知道她有多难熬,心里无时无刻不在为太子祈祷。
司正一步步朝她走去,轻轻笑道:
“太子输定了。”
梦龄瞬间瘫软在地,眸底晦暗无光。
“贵妃娘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你。”
司正微微俯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瞳孔:
“她说,你的不悔二字值得,在西天禅林,太子为了你,甘愿自曝其短,一败涂地。”
梦龄顿时红了眼眶,两行清泪无声流下。
“她答应太子,会放你回去,不伤你半分。”
“太子呢,能不能也饶了太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嘴里的麻布死死困着舌头,梦龄想说的话,都变成呜呜咽咽的声音。
但这不影响司正听懂,她笑了一下:
“娘娘晓得,太子若出事,你定然伤心至极,再也撑不下去,对不对?”
梦龄流泪点头。
“所以啊。”司正摸摸她的脑袋,“哪怕全须全尾的放你回去,只要一想到太子之事,你必身心俱伤,久病成疾,再严重些,怕是要郁郁而终,这等致命之举,如何能算不伤半分呢?”
梦龄睁圆双目,登时起了不好的预感。
司正笑得亲切:“娘娘最是贴心,为免你余生痛苦,特意请了李尚食来,让你回归最原始的简单质朴,忘掉一切。如此,便半分都不伤了,余生也可无忧快乐。”
叮——
一枚锋利银针拈在李尚食指尖,闪着泠泠寒光。
梦龄一张俏脸煞白煞白,浑身颤个不停,胸膛仿佛有个战鼓在敲,快速地咚咚跳动。
纤长的针身由头到尾,越来越细,最细的针尖缓缓逼近,往她眉心而来。
梦龄瞳孔骤深,刹那间茅塞顿开。
砰——
一个身影奋力蹿出,举起一块石头砸到李尚食脑袋,李尚食啊一声摔倒在地。
总算磨破绳索的映雪挡在梦龄前面,抱着那块用来磨绳的尖石,胸口微微起伏,双目圆睁,狠狠瞪向司正等人。
司正一愣,忙挥手下令:“给我按住她!”
立有四名女官扑来,映雪似只发疯的倔牛,举着石头一通乱砸。梦龄反应过来,挣扎着起身,蹦蹦跳跳加入她的阵营之中,手里没武器,那就横冲直撞,逼得司正也亲自下场来按。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挨了好几下轻重不一的石砸,才勉强按倒她二人,重新捆住映雪手腕。
司正累得呼呼喘气,躺地的李尚食支撑着想起身,奈何脑袋疼得要命,实在坐不起来,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扔到她们面前,恨声道:
“这等不安分的小蹄子,留着做什么?不如直接杀了!”
“不行!”司正一口否决,“未来太子妃在这儿出了事,娘娘需要她来当替死鬼!”
李尚食恍然,司正又啪地给了映雪一耳光:
“哼,想当忠仆?偏要你背负一世骂名!”
映雪顶着火辣辣的脸庞,如何肯依?口中大骂着,挣扎得愈发猛烈,大有同归于尽之势,众人手忙脚乱之时,司正瞥见暗影里站着一女官,似被这阵仗惊到,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便厉声喝道:
“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来敲晕她!”
“哦!”
那女官如梦初醒,转身拣了根粗棍,快步走来,狠狠挥出!
砰!
一声闷响,司正脑门肿起一个大包,紧接着两眼一黑,松开映雪,扑通躺倒在地。
众人皆是一愣。
梦龄看清持棍之人的脸,眼底瞬间被点亮。
阿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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