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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危如累卵(二)

太子与陈准对视一眼,默契步下台阶,率着一众锦衣卫拥至前院,把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梁芳则不复先前萎靡,带人护在万贞儿两侧,昂首挺胸,眉目之间透着得意之色。

双方人马对峙在一处,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太子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

“贵妃娘娘,爹爹此时不便相见,还请您稍候。”

“不急。”

万贞儿撇开众人,独个往菩提树下的石墩上一坐,吟吟笑道:

“反正我第一个找的也不是他。”

“哦?”太子微微诧异,“那你找谁?”

“你啊。”

万贞儿的指尖点点他,又指指对面的石墩:

“来,借一步说话。”

太子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犹疑着要不要过去,忽地瞟见林林急步进来,忙拔腿迎过去。

谁知在经过万贞儿身边时,叮一声,那枚兰花耳坠自她指间垂落,清晰暴露在他面前。

太子立时刹住脚步,眼睛骤然睁大,耳旁传来万贞儿轻飘飘的声音:

“你可认得它?”

轻轻晃荡的耳坠似风中摇曳的白花瓣,晃荡着晃荡着,与白日里如花少女扑进怀里时的画面渐渐重叠在一起,玲珑圆润的耳垂挂着白玉耳坠,随着她奔来的步伐摇啊摇,一路摇到他心里,若非周嬷嬷在旁,他真想亲上去。

一阵风吹来,耳坠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太子回过神,脸色大变:

“梦龄!”

此时此刻的梦龄,终于见到光亮。

箱盖打开,一簇微弱的月光照进,下一刻便被人从箱子里抬出来,砰一下扔到空地上。

又砰一下,映雪被扔到她旁边。

身下一片碎石沙土,硌破了她们手背皮肤,借着上方照进的微弱月光,梦龄看清了身处之地,这是一个较为空旷的山洞,然而洞中山石瞧着却像是太湖石,并非天然山体。

她瞬间猜出所在:琼华岛。

琼华岛始于辽金,金人动用大量民力,长途从汴京运来太湖石堆筑山体,后来元朝便是在它的基础上建立御苑,到了明代,又继续扩建发展,山峰重叠,绿植丛生,形成一道道屏障,蜿蜒起伏若游龙,是个藏匿的好去处。

山周环绕着圆形鱼池,水流潺潺,亦是个发生意外的好地方。

万贞儿的另一心腹李尚食早就候在洞口接应,做戏要做全套,抬箱的小宦们自是不能和宫正司的人同行,要分两路过来,双方算着时间,他们才放下人,司正便带着四名女官出现在嶙峋石群后。

双方点头致意,小宦们抬着空箱离去,司正率人补上。

趁此时机,梦龄观察洞内地形,出口只有一个,还被她们堵个严严实实,自己和映雪双手双脚被缚,行动不便,该如何脱身呢?

正思索着,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扭头一看,原来是映雪发现不远处有块石头,形状颇为尖利,可用来磨断绑在脚上的绳子,便悄悄伸直了脚尖去拨它,石头被拨动,往她这边滚了一滚,登时发出当啷的响声。

洞口的李尚食和司正同时看来。

映雪忙曲脚挡住石块。

为掩护同伴,梦龄身子大幅度一歪,装作跌倒的样子,成功把李尚食和司正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边。

司正微一思忖,指着梦龄吩咐手下:

“把她往这边挪挪,重点看管。”

“是。”

两名女官过去,一把拽起梦龄,往洞口方向拖了拖,拖拽之中,不知是谁擦到了梦龄耳朵,吧嗒——右耳那枚玉兰耳坠碰落。

冰冷黯淡的月光下,它独个儿躺在碎石子上,孤孤单单,没有伴侣。

另一只耳坠自然在万贞儿手里,此时此刻的她笑盈盈收起来:

“不错,能一眼瞧出她的东西,可见对她着实用了心,难怪她会说出不悔二字。”

太子震惊万分,连呼吸都乱了一拍,可他仍抱着一丝希望,乞求地看向对面林林,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信号,告诉自己,万贞儿不过是在吓唬他。

林林也很想满足他,事实却是,她和姚灵香去了映雪的小院,那个小宦推说自己在厨房烧水,梦龄姑娘带着映雪出去玩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他也着急呢。

她和姚灵香翻遍了小院,也没寻到梦龄的踪迹,没奈何,来找太子搬救兵,不想万贞儿丝毫不藏着掖着,直接跳出来,亮了明牌。

面对这揪心的局面,她只能目露悲戚,轻轻摇摇头。

太子一颗心沉了下去。

身体不受控的颤抖,一字字质问万贞儿:

“你、你把她怎么了?”

万贞儿眉梢轻挑:“你猜。”

“陈准!”太子扭头去唤。

“梁芳!”万贞儿也喊人。

“奴婢在!”

陈准、梁芳齐应,分别带人围过来,双方人马再次呈对峙姿态,矛盾一触即发。

太子狠狠望向万贞儿,唇角噙起冷笑:

“怎么?又想堵拦?”

“何须堵拦?”

万贞儿的语气不紧不慢,淡定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耳坠:

“只要你的人一动,我的人就会放出信号,等他们赶过去,找到的无非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

太子身子晃了一晃,一颗心扑扑乱跳,幼年失去母亲的那种恐惧感瞬间裹上全身,忙问:

“要怎样你才能饶过她的性命?”

万贞儿不答,只轻轻瞟了眼他身后的陈准。

太子意会,只得摆手下令:

“退下。”

“是。”

陈准带人退回原地,梁芳见状,也率人退回,双方人马皆与他们保持距离。

万贞儿这才袅袅起身,斜眼睨来:

“她的命留不留得住,得看你听不听话。”

说罢,手心一张,白玉耳坠随即掉落。

太子连忙弯腰接住,剔透晶润的耳坠捧在掌心,恍似少女的笑脸,雀跃着奔向他,甜甜地喊着殿下,满眼都是欢喜。

不敢想象,若失去她,余生该如何渡过。

泪珠怔怔落下,他抬起通红的眼眸,像小时候那样乞求:

“我听话,我听你的话。”

万贞儿动容,目光微微闪烁,轻轻偏开脸:

“好,总算你对得起她的不悔。”

耳坠珍重揣进怀里,太子抬袖擦去脸上泪痕,挺直了腰板:

“你想要我做什么?去跟爹爹说,张留涣是受我指使,熊保的供词都是伪造?”

“不,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何事?”

“承认你——”万贞儿侧回脸,直视着他:“记得一切。”

太子身子一震,瞬即明了,眸中现出一抹嘲弄:

“你想让爹爹猜忌于我,毁了我们的父子情义。”

万贞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正解。”

太子默然,不自觉摸上自己脸庞,方才父亲轻抚的触感,指腹的温度,以及那由衷感慨的话语:

“不、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值了。”

何况前年在西苑,从安乐堂回到涵和殿,父亲曾亲口对他说:

“后、后来虽有其他孩子出生,但我心中的石头已然落了地,他们——带来的喜悦,如何能与你相比呢?”

经过苦心经营,父亲对他的偏爱日益加深,并且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冲动无知的幼童,待会儿若机警应对,也许圣宠毁不掉呢?

他顿时生出不少底气,痛快应下:

“好!但我要你以皇长子的名义起誓,若我做到,你要把梦龄全须全尾送回来,不得伤她半分。”

“好!”

万贞儿也痛快应下,当即抬掌立誓:

“我万贞儿对天起誓,只要太子在万岁面前承认记得一切,我便放回张梦龄,不伤她半分,若违此誓,九泉之下,我的孩儿不得安宁,永世困入阿鼻地狱,不得解脱。”

孩子是万贞儿唯一的软肋。

唯有如此发誓,太子才会相信,他点了点头,又看向林林,留下最后的嘱咐:

“稳住奶奶。”

语毕,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回走,陈准及一众锦衣卫赶紧跟上。

万贞儿也带着梁芳等人紧随其后,一起去往禅房。

禅房里,张留涣正声声泣血向朱见深控诉着张元吉:

“凡是得罪过张元吉的人,皆受尽折磨,或囊沙臃面压死,或缚而投进深渊摔死,幸好周师叔跑得快,不然落到张元吉手里,怕是活不过一年!”

“张天师一向儒雅谦和,想、想不到背地里竟是这般行径。”

“他仗着有贵妃娘娘撑腰,什么事做不出来?”

本来神情恹恹的朱见深听到贵妃二字,忽地攥紧了椅把,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猛地射向对面的张留涣,似要把他看穿:

“你、你发誓舅舅所留之信为真,没有半句虚言?”

张留涣立即抬起手掌,肃声道:

“贫道发誓,周师叔所留之信为真,若有半句虚言,教贫道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一语未完,砰一声,门扇被推开,万贞儿那张冷如冰霜的脸现在眼前:

“妾也发誓,若妾和张天师勾结谋害国舅,教妾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外,再堕入阿鼻地狱,永受苦刑无□□回。”

“贞儿姐姐!”

朱见深腾地站起,却不像往常那般急迎过去,目中复杂难言,犹疑着开口:

“你、你既未曾勾结,又为何把、把张留涣藏在此处?”

万贞儿亦不迈步进来,冷冷瞥了张留涣一眼,向朱见深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自嘲一笑:

“万岁疑心已种,妾多言无益,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随咱们的孩儿去了,一了百了!”

说罢,袖袍一甩,快步奔向石浮屠。

朱见深立时慌乱不已,忙提着龙袍追去,终于在她即将撞向石浮屠时,一把给拽住,紧紧抱在怀里:

“贞儿姐姐,你、你别急,我、我不过问问而已,有话好好说嘛。”

跟来的太子暗暗叹了口气,故意上前阴阳:

“是啊,贵妃娘娘,有事说事,您这动辄寻死的做派可要不得,万一哪天爹爹没拦住,真丢了性命,往哪儿说理去?”

万贞儿怒目而视,奋力挣开朱见深,指着他道:

“是啊,我死了岂不遂你的意?你处心积虑,又是人证,又是供词的,不就是为了给你娘报仇吗?”

“嗯?”

朱见深锐利的目光陡然射向太子。

万贞儿接着道:“万岁,妾之所以藏起张留涣,便是无意间得知,原来太子记得一切,始终对淑妃之死耿耿于怀,这些年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伺机向你我报仇!”

朱见深松开万贞儿,一步步走向太子,盯着他的眼睛:

“当真?”

太子迎视着父亲,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他努力从父亲的眼睛中辨别着,那点父子之情够不够。

“不如您试试,看他敢不敢以母亲之名起誓。”

万贞儿继续添油加火,见太子怔怔不语,又补充一句:

“也捎上张梦龄。”

这是最后的通牒。

扑通——

太子毫不犹豫的跪下双膝,拽住父亲袍角:

“孩儿是记得一切,但孩儿从未想过向爹爹报仇,杀死母亲的是那个女人——”

他抬手指向万贞儿,再不掩饰眼底的恨意:

“孩儿找寻她谋害舅爷的证据,只是想为母亲讨个公道!”

“找寻?明明是捏造!”

万贞儿轻声讽笑,也扑通一声跪地,拽住朱见深的袍角:

“万岁,张留涣乃张懋嘉之子,与张元吉素有仇怨,他的话如何能信?熊保被关东厂,酷刑逼供之下,怎能不屈打成招?太子正是摸清了您的命脉,才处处往国舅那里引,好一举除掉妾!至于您,哼,他无需作甚么,只需等妾死之后,看着您日日饱受折磨,直至油枯灯灭,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当年的情景重新上演。

一个是当朝最尊贵的太子,一个是当朝最受宠的贵妃,两人一左一右下跪,将当朝皇帝——他的父亲,亦是她的丈夫,夹在最中间。

三人呈犄角之势,互不相让,僵持在那里。

太子紧紧锁住父亲的脸,眼底尽是恳求:

“爹爹,请您相信孩儿。”

父亲缓缓抬起了手,这次没有掠过他,而是停留在他的脸庞,像先前夸赞他时那般,轻轻摩挲着:

“儿子。”

太子心中一喜,登时湿了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

“爹爹。”

父亲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眸,一字字问:

“你恨我,对不对?”

太子微一迟疑,连忙摇了摇头:

“爹爹是孩儿在世上最亲的人,孩儿怎舍得恨您呢?”

父亲点点头,紧接着眼神变得晦暗难明,沉声道:

“我记得的,我、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用、用尽全身力气冲我喊:我不要你这个爹。”

太子呼吸一滞,整个大脑空了一瞬,父亲的话继续飘飘荡荡传入耳中:

“命、命运无常,由旺生克,芥蒂暗、暗生,一触即发。”

朱见深的眼底好似有阴霾笼罩,幽深难测:

“原来,张天师的卦象,是、是这个意思。”

太子眸底泛起浅浅的水雾,哼地笑出声:

“你还是信了张元吉。”

朱见深眸中也浮起淡淡泪花,嘲弄地笑:

“我信你、你的眼睛,你的眼里有恨,我、我看到了。”

太子双目骤然一深,想去辩解,父亲已然松开他的脸,踉踉跄跄转过身,倍感无力地扶住一旁的石浮屠:

“好,好,我、我的好儿子,一直在恨我,真、真是好极了。”

他越说越虚,到最后几欲喘不上气,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伸手向万贞儿求助:

“贞儿姐姐,帮我。”

万贞儿急忙起身,奔到他身前,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抚他后背,柔声宽慰:

“没事,没事,贞儿姐姐陪着你。”

两人紧紧相依的背影落入太子眼帘,扎得一颗心隐隐作痛。

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快速眨眼,努力不让它流出来,不值得,不值得,幼年,成年,父亲的绝情始终如一。

他早习惯了。

无非是再经历一次罢了。

有了万贞儿的安抚,朱见深渐渐顺过气来,清了清嗓子:

“传、传朕的旨,皇太子朱祐樘行为不端,悖逆纲常,今、今褫夺皇太子位,废为庶人,朕、朕将另选贤良,以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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