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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怎能善罢甘休

陈挽同他母亲长得像。

五官继承了来自江南美人的古典柔和,杏眼与眉梢皆是一比一的俊俏,只是宋清妙更妩媚,而陈挽更凌冽。

这份凌冽要细细端详才能看出,却让两人身上的气质截然不同,在陈挽面无表情时更是明显,随垂下的眼睫带了几分攻击性。

他幼时总是这副表情,加上不服管教,行事凶狠,被陈家人骂过是咬人的白眼狼,小榄山时也没少因此被动手打。

于是陈挽学会了笑。

这是他在很小时就摸索出的,人世间生存的第一个要领。

其他孩子还在父母怀里任性哭泣,吵着要得到玩具,他已经学会掩盖自己的目的、动机和心情,为蛰伏下的韬光养晦披一层人畜无害的外衣。

这招出奇的好使,从此陈挽笑了很多很多年。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也勾起一丝,是非常好看的幅度,那点凌冽于是在这幅度里化作了温润与谦和,叫人看上去如沐春风。

却又有种叫人忍不住想摧折的美。

与宋清妙的纤柔曼妙有了更微妙的相似。

杨恩逢在见到陈挽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对方的母亲是谁。

“真像,尤其那双眼睛。”

他浑浊的眼里是贪婪、愤恨及各种情绪的杂糅,直到入了席,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搭话,脑海里还挥之不去这个念头。

宋清妙年轻时是千禧年间一瓣莲,他更早也曾动心,但对方名动海市时杨家还未傍上白鹤堂,风流场里他摘不到那株万人追捧的莲。

就像他在家中永远比不过沉稳早熟的大哥。

于是他嗤笑这种女人不过名利权贵手里一朵花,看腻了,揉烂了,随手便扔到路边,再无人问津,想玩到手也不急在一时。

不料这一等时间长了些,宋清妙风头过去,他也早已寻到其他目标,渐渐忘了对方。

几年后他大哥继位家主,杨家在对方手里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都混得开,他也因此得了势,被人尊一声“逢爷”。

兄长疼溺,无论他玩得怎样花,干出的事如何明目张胆,最终不过几句轻飘飘的数落,次次有人善后和兜底。

直到他某天突然听闻,宋清妙最终入了陈秉信的手,带着个孩子住进了陈家。

被人玩烂的货还要。

他暗自讥讽,却又重新回忆起当年的悸动。得不到的总骚动,时时刻刻在心底叫嚣着占有。

于是他动了龌龊心思。

唯有这一次,他被大哥狠狠斥责了。

十几年前荣信还是海市数一数二的地产龙头,陈氏也家大业大。杨恩逢好酒好色,强取豪夺不是一天两天,寻常的脂粉俗色就罢了,若是动了其他大家族的女人,会牵扯到太多东西。

并非是说宋清妙对陈秉信有多可贵,对于他们而言,女人不过是颜面的象征,是点缀在权势上的花,随手就能换掉,关键在于杨家若在名声上被拿了把柄,将会不得不“换出”部分利益。

他永远忘不了兄长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失望又刻薄,连着得不到宋清妙所带来的耻辱,一同深深刻进了心里。

从此他更疯,更嚣张,更肆无忌惮,报复性地捅了一个又一个篓子,直到闹出人命被送往内地整整十年,直到熬到兄长因病退位,家主的位子“传”到他手上,连贸也成了他囊中之物。

前任家主无子,幼弟再如何纨绔,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权势在手,他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但在看到陈挽的那一刻,他仿佛又重回了十几年前最耻辱的时刻,这次更甚。

因为他早就被告知过不能动那个人。

杨恩逢起初不以为意,对方有什么姿色,什么本钱能引他指染?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宋清妙的儿子,没想到对方竟有不输母亲的一张脸。

同样勾魂夺魄的眸子,柔和又神似的唇眉。

对方笑得礼貌,眼睛里的矜傲却快要溢出,嘴角勾起的一点弧度像在嘲笑他的无能,恭良温顺地驻足,却张扬美丽得刺痛他的眼。

像带刺的玫瑰,有毒的鲜艳果实,**裸勾他去采。

让他想把对方撕碎,占有,摧毁,最后洋洋得意地丢弃。

但他不敢。

可怎能如此就善罢甘休。

杨恩逢余光一直远远落在那个清隽的身影上。宴席刚开,主位的家族代表们正洽谈投资事宜,说着场面话,客座的受邀方也在相互低声交谈。

那个人坐在大厅的角落,很是低调。

他看对方端着高脚杯,里面象征性倒了点红酒,正带笑与人交谈,忽然计上心来。

……

海市地处热带,秋末也降不了几度温,只是天黑得更早,闷热变成了隐隐的凉意,夜晚尤其如此。

白马庄园建了有些年头,迎宾道旁种了几棵梧桐。

靠近庄园的部分被照得灯火通明,树叶落下时格外明显,有点萧瑟。

陈挽旁边坐的是个眼熟面孔,好像是蒋应的朋友。他刚想打个招呼,对方竟热情地主动开了口,几句话聊下来颇为投机,便互换了联系方式。

没一会,有相熟的人在对桌叫他,对方便道声抱歉,起身先过去了。

向主座敬酒的环节还未到,想聊的对象又大多正在交谈,陈挽便端着高脚杯站到了窗边,静静看外头梧桐的一片叶子掉下,被风吹得忽高忽低,最后打着旋儿落在地面。

就像无根浮萍,漫无目的地在路边安家,直到第二天清早被清洁工扫走。

他盯着那片落叶,脑海里想到“无依无靠”这个词,随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嘲笑了笑。

期间又有几个人看他气度不凡,主动上前搭讪,陈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示了好。

高脚杯里的酒是先前倒的,相较于用来敬主座的宴会主酒,红酒则是宾客闲谈时开启话题的利器。

他最近十分操劳,宴开时看那些菜品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只草草吃了些。

又一个宾客同他举杯搭讪时,几口红酒下肚,竟意外有点烧。

陈挽应酬场混迹多了,酒量很好,而红酒度数也不高,本不该如此。他只能猜测,是最近情绪低迷又作息颠倒的缘故,脾胃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暗叫不好,这才哪儿到哪儿,待会还有一轮酒要敬。

想到主酒单上六十二度的景芝白乾,似乎已经能感受到烈酒入喉的灼辣与苦涩。

陈挽心思微沉,歉意地笑笑,找个借口结束了对话,打算去吃些什么垫垫,再服点护肝片。

不料服务生却在此时走到他身前,说主位那边有请。

陈挽一怔,立刻放下高脚杯,改了目的地。

这么快?是吴董那边主动引荐?

主位离陈挽落座的客座有些距离,他把疑惑压在心底,随侍者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朝着大厅中央走去。

这儿最是灯火璀璨,周遭却显得有些安静,并没有主动敬酒或是争先恐后自荐的人。

主位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徐之盈看他的眼神有担忧,还有点欲言又止,吴董坐在最中间的位子,看着他被服务生接引过来,脸上也并不带笑。

陈挽心底咯噔一下,立马明白了这不是对方的授意。

还能有谁?

他心底浮现一个最坏的猜测。

“吴兄,这就是你和徐小姐都看好的陈挽吗,果真一表人才。”

似乎是印证他的猜测般,一道刺耳的声音从主位传出,陈挽朝那个方向看去,就与出声的人对上了眼。

那个不久前才同他视线交锋过的连贸董事,此时正笑着看他。说出的话是称赞恭维的,说话的语气却不带丝毫真心,让陈挽心底发寒。

主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他身上。

对方开口就把陈挽架到了火刑台上,左一句“都看好”,右一句“一表人才”,捧杀般地意有所指。

看似无意地随口一问,闲聊的对象是在座的两大股东方,然而眼睛却是直勾勾看向他的,要陈挽迫于盛赞接下这句话。

这句话很难接,接了显得自满,但若是不接,冷场则更为致命。

陈挽脑海里的念头电光火石,硬着头皮正准备开口,就听到吴董淡淡嗯了一声,语气是罕有的冷漠,脸色也并不好看,但算是给了他个台阶。

徐之盈也紧随其后给了肯定的答复。

陈挽顿时在心底大松一口气,暗暗感激。

杨恩逢一句话算是得罪了三个人,最后没讨什么好,甚至都没为难到陈挽,脸色铁青,短暂地沉默了。

股东们不再说话,其他代表也如坐针毡。主座顿时更为寂静,气氛隐约有种急转而下的不详趋势。

陈挽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挂在脸上的笑不减。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心想,还是得到这步。

陈挽把心一横,面对着满桌位高权重的主宾,神色如常地开了口。

“晚辈陈挽,今日有幸能得杨董引荐,诸位赏识,想依次敬各位一杯。”

他说话不疾不徐,姿态不高不低,合在一起沉稳而真诚,含笑的语气很能缓和气氛,场上顿时应和声不少。

服务生早已倒好了酒,陈挽接过,右手握住杯身,左手轻托杯底,略略放低杯口,以示谦逊。

“吴董,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我敬您。”

他举杯敬过,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随后一饮而尽。

灼烫的酒液入口,他不带犹豫地直接咽下,感受那股辛辣顺着喉管一路烧下去,面不改色地将酒杯反过,示意一口喝尽了。

是很有诚意的表现。

他用了敬酒的客套话,把对方的赏识摆到台面上,光明磊落地谢了,叫人挑不出错,也给足了吴董面子。

他就这样按着位序挨个敬了下去,因为事先做过调查,在坐每位的名字与身份都记在心底,敬酒词上自然也妥帖得当,被敬到的人礼貌回应之余,也带了点发自内心的舒坦。

每次酒被倒满,他都会喝到空杯,礼仪上做得完美无瑕。

杨恩逢见陈挽左右逢源的模样,不耐地低“啧”了声,心说竟小看了他。

但某种程度上,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酒的度数很高,他看着对方喝酒虽不上脸,但每喝下一杯,攥着杯壁的指节都会收紧些,到了后面,更是垂在身侧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这些小动作很细微,旁人未必能发现,但杨恩逢盯了全程,顿时了然于心。

对方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从容。

于是杨恩逢在陈挽轮了一圈,最后敬到他时,刻意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

“酒量不错呀。”

他故作惊讶,拿出了点长辈的做派,略一掰指,“今日相识即是缘。这样,你再陪我喝几杯,凑个吉利数,以后大家生意都好做,顺风顺水,你说是不是?”

陈挽略略低头,看向那个笑得满脸褶子的人,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清,但被长长的眼睫遮了,在旁人看来像俯首倾听。

生意场上吉利数很多,三是吉利数,四、六、八、十也是。对方没有明说,也就意味着这“几杯”,可能是三杯,也可能是四杯、六杯、八杯、十杯。

在对方没有说停之前,就不算到。

若是答应下来,就等于是失了主动权。

酒液的烧灼感已经抵达胃部,从一开始无法忽视的刺激感成了闷闷的钝痛,有隐约上涌的醉意。

主位除了股方集团代表的人,还有集团后掌权的家族子弟,人数众多,他已记不清敬了多少杯。

今天他状态不好,酒喝得太快,那阵醉意很快会涌上得更深,直到占据头脑,麻痹神经。

对方就是在刻意刁难他。

他不能让自己失了清醒。

陈挽沉默的这短短几秒,杨恩逢一直维持着笑,他见多了,知道作为乙方,对方注定拒绝不了。

但陈挽看向他的目光,有瞬间竟令他毛骨悚然,像长久的极度压抑中,无意透出一点锋芒毕露的狠戾,这种眼神他曾在某些群体身上见过。

每一个都是真正见过血的亡命之徒。

于是杨恩逢又有点不确定了。

正当他惊疑不定地再要去试探,那种神色却消失了,只留下方才刻骨铭心地一瞥。

下一秒他听见陈挽笑着开了口。

“好啊。”

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已连着喝了三杯,把杯子轻轻一反,似有若无地凑他近了些,轻声说出的话在噪杂中也只有他一人听见。

“三寓意生生不息,我敬杨董三杯,祝您生意越做越大,往后才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陈挽在“再见面”几个音上略略加重了咬字。

“您说是吗?”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有种无言的威慑力。

杨恩逢愣了一下,竟没接上话,眼睁睁看陈挽歉意笑笑后离场了。

此时正逢中场,宾客们自由出入酒局,有的上主座敬酒自荐,有的与朋友三三两两交谈,还有的到廊上抽一支烟,略作休整。

陈挽此刻敬完酒后暂时离席,并未有人觉得不妥。

杨恩逢注视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才意识到后背竟被冷汗浸湿了,也醒悟过来自己竟被一个小后生唬住了。

“妈的……被摆了一道。”

他心有余悸地骂骂咧咧。

这章写得又心疼又爽,挽真的是很聪明很有手腕的人,他从不需要他人的救赎,唯有对阁才会自卑踌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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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怎能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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