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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一.

八月暑假,又缝周末,KTV里生意好得堪比过年。

江绝从下午一点上班,中班,忙忙碌碌穿梭于各个包厢,上到晚上九点下班。

此时八点四十分,还剩最后难熬的二十分钟。

中控吧台收到新消息:8013号房间要一箱瓶装冰啤。

总导蒲清晓确认订单,随即弯腰拍拍躲在台下偷懒的江绝,说:“来活儿了,8013有旨。”

“不去,”江绝蜷坐在地上,捂住耳朵,“你就当我已经累死了。”

“快点。”

“死了。”

蒲清晓咧嘴:“送完就下班,行不行?”

行的,非常划算。

江绝立刻撑地站起来,他穿着合衬的黑色制服,腰上围着印有“麦浪纯K”logo的半片围裙,没什么用途,还热,就只好看而已。

周遭金碧辉煌,嘈杂、吵闹、轰轰隆隆。

江绝面无表情,双手抬着一箱冷气飘飘的啤酒穿越长廊,和许多张面孔擦肩而过。

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个性转版本的孟婆,对这些各有故事的男女毫无兴趣,只管奉上酒精,把他们醉翻,醉到断片儿。

8013到了。

江绝侧身挤开这扇字面意义上华而不实的房门,一瞬间耳朵就被难听到爆炸的公鸭嗓狠狠□□了。

随便扫一眼,一屋子小年轻放浪形骸,其中有好几个都是老熟人。

江绝无语,一些不痛快的回忆浮出脑海。

他蹲下身,把啤酒从塑料箱中一一拿出摆放到茶几上,心中暗猜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

......烦。

也快忘了当初和他们的那几次过节是为何,大约是些鸡毛蒜皮的、甚至很幼稚的原因,总归互殴了三五回,谁看谁都不顺眼。

“江耀宗?”

江绝一顿,脊梁都僵住了。

“我没认错吧?是当年高中二班光宗耀祖的江耀宗吧?”

“那个凤凰男宝江耀宗?”

“好像真是他。”

江绝垂着眼,手指握在冰凉的瓶颈上。

房间诡异地安静下来,江绝默默一叹,想起来了,想起过节是为何了,因为有人嘴好贱。

氛围不太妙。

公鸭嗓走近到江绝身旁,还举着麦克风,就问:“是不是江耀宗?我陈与义,刚毕业两年就忘了吗?”

江绝终于抬起头,神情在昏暗又跳跃的光线里看不清。

他说:“肥得好像个地球仪,少喝点吧,当心喝死。”

陈与义一个大吸气,刚要骂,房门又开,暂停了屋里乍然惊起的连声“我靠”。

江绝回头,看到谢星郁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眼睛获救了似的,被乌乌泱泱刺痛后,又被谢星郁这股清流洗涤。

“你好,你们点的冰淇淋和水果拼盘。”

谢星郁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里的剑拔弩张,他走到桌前,把餐点都放下,同时脚尖不动声色地碰了下江绝的鞋边。

江绝将最后两瓶啤酒放到桌上。

他站起身,和陈与义四目相对:“你,嘴上控制不了胡吃海塞就算了,至少学着积积德。”

谢星郁:“......”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代替江绝道歉,陈与义就“哈”地一声发出讥笑,随后扬起下巴,把麦克风抵在唇上。

“我是吃胖了,有福气,你呢?蹲这儿给我上啤酒,伺候我,怎么?以前还能把我打掉牙,现在就会嘴上逞能,江、耀、宗,你就是这么光宗耀祖的?”

江绝:“......”

拎着塑料箱的手用力攥紧,小臂上青筋浮起。

他深呼吸,听陈与义笑话他祖坟没有冒青烟,听陈与义的同伙跟着起哄,也有一些有品德的旁观者在劝说打圆场。

“走。”

谢星郁握住江绝的手腕,低声命令他。

眼下已经没有任何道歉的必要了,离开这间包厢才更要紧。

江绝亦步亦趋,忍耐在一声声嘲讽里逐渐耗尽。

他听见谁在捏着嗓子学舌,“我儿子将来可是凤凰,你们这群野鸡”,紧接着陈与义难听得要死的声音从音响里传来:“现在是谁在野鸡大专里混文凭?又是谁在KTV里当野 -- -- 嘭!”

麦克风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巨响。

陈与义捂着被塑料箱砸中的脑袋,疼得嗷嗷叫,转眼又吃了江绝迎面挥下的一拳头。

谢星郁拧着眉,反身回去重新捉拿江绝。

场面一时乱成粥。

又在很快地几秒内变成追逐战。

江绝只觉得有蛮力在操控自己,刚刚他还在一对三,转瞬他就被谢星郁拽着手臂破门而逃,再一转弯,躲到了安全楼梯的防火门后。

江绝被摁在墙壁上,嘴被一只手掌捂着。

有血混着果汁啤酒从眉尾流下来,挺疼。

但江绝顾不上,他和谢星郁一样,藏在这片三角形的昏暗里,竖着耳朵捕捉外面的脚步声。

还有交叠的叫骂声,够气急败坏的。

如果不是8013就在最边、就靠着安全楼道,江绝想,谢星郁要带他往哪儿躲?

没处躲的话,就在走廊上斗殴吗?

“我出去应付他们,”谢星郁松开手,用气音叮嘱,“你就在这里等着,暂时别出去,也别冲动。”

“你要怎么应付他们?”江绝扯下围裙胡乱擦擦脸,“应付不好,你这个刚到手的主管就要让给别人了。”

“不会的,”谢星郁后退一步,又说,“无所谓。”

江绝无意深究,他点点头:“行,那你行行好,把他们赶走吧,我想下班。”

谢星郁离开了。

江绝屈腿坐在墙角里,歪着头,从防火门缝往外偷窥。

陈与义那伙子道貌岸然的,堵在走廊里嚷嚷自己是懂法公民,不干以多欺少的事情,但你们也不能店大欺客,要找负责人!经理呢!还不出来谢罪!

江绝无声地嗤道:“恶心。”

谢星郁站到他们面前。

江绝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哄骗他们跟着他走的。

周围安静了不少。

耳麦在干架时掉了,江绝垂下眼睛,不然此时肯定能听见总导的夺命连环call。

他掏出手机,编辑消息:如果谢主管给8013免单,记在我账上,从我工资里扣。

收件人是今晚的值班经理。

坐了一会儿,江绝起身走楼梯回储物室换衣服。

柜格里有杂七杂八的零碎,他挑了一听汽水和两个泡泡糖装进小塑料袋里,再撕下一张便签写到“多谢”放进去,最后将袋子系到谢星郁的柜门上,打死结。

?

仲夏夜闷热,要下雨似的。

江绝背着挎包骑行在跨湖大桥上,风把他的短袖吹鼓。

中途他遇到了夜骑车队,于是参与其中,跟着队伍酣畅淋漓地绕湖三圈才继续前行。

十点半钟,洪庙巷五百米的老街区闪着八十个“住宿”的LED灯牌。

江绝推车进到中段,推开挂着“镇天麻将馆”招牌的店门,不意外看到两桌客人正搓得热火朝天。

他装瞎,自顾抗车上楼。

也装聋,自动屏蔽那些早已经听烂了的、假模假样的吹捧。

上到三楼,江绝掏钥匙开房门,把车放墙边,他脱光衣服就去冲澡,头发沾了果汁都是黏的。

站在花洒下面,江绝长吁一口气。

挺久没被叫过那个可怜又可怕的名字了。

他现在这个名字,就是跟江镇天和付铃对着干才去改的。

记得得知他改名之后,这两口子几乎可以说是疯癫了,打他下不去手,两人就互相抽巴掌,甚至还去派出所门口威胁工作人员,如果不把他们儿子的名字改回去,就持刀自杀。

倒是言出必行啊,为何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能一天到晚搓麻将?

江绝撑在洗手池上,对镜观察自己破了个口子的眉骨。

已经不流血了,只丝丝拉拉地疼。

过两天就能好了,留不留疤的,无所谓。

江绝把自己随意擦一通,套上大裤衩子打赤膊出来,拎着自己的挎包出门右转,爬一层楼梯到天台上去。

平屋顶就是这样好,幕天席地,养花养草,还能装个秋千。

江绝一屁股跌进秋千里,边晃悠边看手机,值班经理给他回信息了:明天再说。

他想了想,问:谢主管被为难了吗?

值班经理:他为难别人差不多。

江绝:什么意思?

值班经理:明天说。

江绝直接拨通电话,被挂断,继续拨,接了,他重复道:“什么意思?”

“你不会去问他啊?”

“我没他微信,电话也没。”

值班经理头疼似的失笑一声,骂道:“我还要视频哄我小孩儿,闺女睡不着找爸爸。”

江绝果决道:“那你长话短说。”

“说、说,他们要你出面道歉,小谢当他们放屁,直接亮出手机播放录音 -- -- 从他进去送果盘开始,一字不落的,把那帮子人怎么欺负你的全都录得一清二楚。所以对方挑衅在先,你们构成互殴事实,就算报警的话,也是谁都捞不到好。最终给他们免单,慢走不送,完事翻片儿。”

江绝沉吟一瞬:“免单的账算我头上。”

“怕连累你们谢主管?”

“怕。”

“用不着,算我头上了。”

“......”

“你们谢主管说了,今晚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公司不体恤还反扣薪资的话,不近人情。就当我面说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电话挂断,江绝仰靠在秋千椅背里眺望夜空。

又深邃又高远。

他出神地荡了一会儿,才伸手从包里摸出一听喝的,一口气灌下半罐,溢出的汽泡沿着下颌淌到**的锁骨上。

楼下的麻将局散了,告别再约的嗓门大到半条巷子都被吵到。

江绝不担心付铃会找上来,会找,但上不来,他把天台铁门用扫把疙瘩别上了,隔绝骚扰。

江绝:你有谢星郁的微信吗?

总导蒲清晓:有啊,咋?

江绝:给我。

总导蒲清晓:你直接从群里加啊。

江绝:没进群。

总导蒲清晓:......兼职生就是嚣张哈,仗着脸好看为所欲为,不怕被罚。

江绝又喝一口汽水,催到:给我。

总导蒲清晓:【名片-谢星郁】,今晚的瓜我吃到现在都没吃明白,到底咋回事?

江绝的眼睛微微眯住。

身后冷不丁响起推门声,付铃边拍门边喊:“儿子,晚上吃了没有?妈给你炒鸡蛋面吃好不好?”

江绝没有他们大声说话的爱好,他尤其讨厌叽叽喳喳呜呜哇哇的扯嗓子。

他走到门边:“吃过了,不饿,不用管我。”

即便付铃被拒绝过三百六十五次,她仍是不放弃:“给妈把门打开,不然明天我就给你焊上!”

江绝不再理她。

四层楼,焊上了他能爬墙上来;巷子狭窄,他也能从对面天台冲刺跳跃过来。

爬墙失败,摔死;跳跃失败,摔死。

所以要比威胁,付铃比不过江绝。

重新坐回秋千里,江绝点开谢星郁的名片申请好友,可惜五分钟过去了都没有被通过。

他这才切到蒲清晓的对话框,问:你们不知道?

总导蒲清晓:???

总导蒲清晓:只知道他们蛮不讲理,把你给惹毛了。

总导蒲清晓:经理闭口不谈,你们花容月貌的谢主管更是板着一张脸,快把我们好奇炸了!

“叮咚”一声,新消息。

江绝看到谢星郁的大名顶着红点出现在列表里。

他立刻点进去,感谢的话还没有编辑完,对面先跳出消息。

谢星郁:和挑事的几个人在经理办公室谈的,所以请放心,我和经理都会守口如瓶,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江绝呆住。

谢星郁:但录音我会保留一段时间,等确定用不到之后,我会彻底删除。

江绝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多余。

他后仰着举起手机,以浩瀚夜空为背景,打字到:给你的汽水收到了吗?

谢星郁:收到了,已经喝完了。

江绝:好喝吗?

谢星郁:嗯,泡泡糖也好吃。

江绝笑了一下:好的,那就好。

他发送到:今晚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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