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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千面阁，前后两门俱书同字样牌匾。
正门三层悬挂一匾额，上书：千面阁。
字体正楷，墨色纯绿，钳在底色漆黑的柏木板上。
阁楼上下分三层。
首层为客人餐食之所。后厨准备的菜肴种类不多，面一种，菜三样，清茶一壶，无酒。
二层为客房。专为那些逛完长街人困马乏不愿离去的人准备的。
三层为禁室。除黑鸦老祖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十里长街，正门入夜方开，偏门可先到先进。
街内光景，夜不闭市，灯明珠灿，亮如白昼，各色店铺一应俱全，贩卖声不绝于耳。
风流看客俊朗非凡，香粉靛翠顾盼生姿，是名副其实的醉梦乡。
只一点，必得吃了千面阁的面才能看的到。
是以，千面阁自店门打开时起，从来都是客满。
*
若要谈为何会有此规定，还要从黑鸦精建阁楼说起。
一百年前，活了太久年岁的黑鸦精无聊透顶，闲的冒烟。
忽一日，他想学人间建阁楼，挣些银钱。
卖些什么好呢？
黑鸦精思来想去，终于想到某日里他在人间游历，吃过一碗面。
面筋道，汤清亮，咸淡适宜味道鲜，是难得的美味。
既定了要卖面，建造选址却是个大难题。
黑鸦一族向来不受人待见，所筑的窝巢只要被人看到，都会捣之毁之，是以，他们的居住地都远离人群。
换而言之，黑鸦一族的地盘就在无人烟的荒野。
卖面是为了挣钱。
人多才能挣钱。
问题的关键就都集中在了人怎么变多上。
黑鸦精一拍脑门，想到了个好主意。
是以——他为了一个卖面阁楼的生意红火，建了延绵十里夜市。
夜市里酒肆、布妆、茶楼、书馆、画舫、赌坊、醉梦楼、鸳鸯阁......凡是人能想的到的，这里都有。
一切建好，再算费用，把黑鸦精逾千年攒的老底都搭进去了。
为了多挣钱，让自己的老底早日回归口袋，黑鸦精又想了个办法:
给阁楼，连带长街施迷幻术，把夜市的入口建在阁楼后面。
凡想入十里长街者，得先来千面阁里吃碗面。否则就破不了迷幻术，找不到入口。
黑鸦精如此大张旗鼓的大兴土木，不引来天界的警惕也会招来人间帝王的注意。
所以，此处的迷幻阵不止是为了让人去吃面，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
避天神探访，躲人间耳目。
凡一切仙神到此处，看到的就是十里荒野几处孤坟。
再无其他。
除天界之外的人到此，初初看到的是一家道旁的普通小面馆。
只真正的有缘人入门后才能见到千面阁，开启迷幻阵，走进十里长街遍览繁华。
何谓有缘人？
富足乡绅，达官贵人......凡是有银钱，且银钱多的，统统都算。
妖魔精鬼怪，尽数欢迎。
平民百姓小商小贩，也可开启。
浣女农妇佃户更夫，犹可前来。
风流公子俏书生，有无才华就能进。
草莽武夫，有无胆有谋均可试。
......
只要来者，不是受某位指使来探消息的，皆或可成为有缘人。
......
有一点，凡定了是有缘人的，入十里长街后，要签生死状。
你若是个守诺的有缘人，欢迎你日日来此逍遥。
你若泄露了比间密事，黑鸦一族必定日日立于你房前屋后，啼鸣诅咒，让你有口再难开，死后无安宁。
想那十里长街夜市繁花似锦，逛一次就流连忘返，想占为己有都来不及，谁会去泄露天机断了来时路呢？
*
此阁楼名为千面阁，既要选定有缘人，还要引有缘人入门，总有其特别之处。
它的最特别之处，就在于首层厅堂中央的一面三丈宽的紫金铜铸就的圆形大鼓。
无缘者是看不到圆鼓的。
因为在他们眼中，这里无非就是几张桌子几把凳子，普普通通一家一层高的食肆而已。
有缘人见到的就大不相同了。
茶碗酒壶贴金镶玉，银器数不胜数，珊瑚珠宝、玛瑙翡翠更是多如牛毛。就连客人坐的椅子的背上都嵌入了颗颗粒粒圆润饱满的大小珍珠。
紫金铜铸造鼓身，鼓圈上每隔一尺就镶了浩亮无比类如鸽蛋大小的东珠。
每颗东珠的又四周各用粉珠圈围。东珠与东珠之间还有若干拇指肚那般的红绿宝石，奢华耀目。
有缘人千千万，千人万人看鼓面上的场景亦有千万种。
这又同后院的千面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文人来了，看到的是挥毫泼墨的一场诗文赛。台上的武文弄墨，台下的心痒难耐，定要一展风骚才行。
武将临门，看到的是比斗场。看得人个个心血澎湃，大有“我才是天下第一”的架势。
好吃喝嫖赌的，那就是堵桌。赌徒上场，不赢个万贯家财绝不罢休。
好脂粉油头的，这里就是风月俏佳人，舞姿惊四座。玲珑小脚弱柳腰，抱在怀里好窈窕......
爱搬弄是非的，鼓面上演勾心斗角短哑剧，急的看客想替人出头。
喜翻墙扒灰的，鼓面送他伤风败俗风月情，看客们都想与之比比谁的招数多......
......
来此处者，内心是龌龊是清明，是自大是卑微，是心胸开阔是狭隘浅薄......见到的场景各有不同。
但巧的是，每个场景皆是只有当事人自己能看到，外人是看不到的。
破阵很容易，只要有缘人往那紫金鼓上一站，这阵就算是破了。
*
仙人和路拾遗由小黑鸦带路，已经从后院入了前厅。
既然仙人能看到完整的千面阁，那他是有缘人无疑了。
不过，仙人倒是不知这鼓有这等妙处。
甫一进正厅，他就听到了“大大”“小小”的叫注声。
赌桌？
只见那鼓上设一长方桌，内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把圆鼓占的满当当的，骰子与骰盆壁碰撞，哗哗啦啦......
再看室内陈设，规规整整，镶金串玉，好不奢靡。
既然进店，那就要着装得体。
别的不提，最起码看上去要配的上这满屋子的金银珠翠吧。
仙人迄今为止参加过的华丽宴席就是日前洞陵河伯府的那场婚宴。
但这绝不妨碍仙人能让自己装的像个富家公子。
依葫芦画瓢。
毕竟话本子里全是富家少爷风流才子......
只仙人身上的这身......
无妨。
别的仙术仙人不会，变幻衣着这等微末术法还是难不住他的。
仙人念动口诀，打个响指，道一声“变”
——回应他的是身上这身衣衫——离开箕尾山时穿的那件道袍。
仙人望望路拾遗，又觑了一眼小黑鸦，自嘲一笑，再次念了口诀，打个响指，道一声“变”
——回应他的是路拾遗的话：
“这里用不了法术。”
“嗯？”仙人收了仙术，问道：“为何？”
“我老祖设的阵。来此处的不管是人还是妖魔精怪鬼，都只能当个人。神仙来了......估计也得这样。”小黑鸦道。
不待仙人再问，小黑鸦就已经开始叨叨叨了。
他道:“我老祖说了，纵观三界唯人最好。”
小黑鸦又道：“虽然人不待见我们黑鸦一族，但他们人之间处的都不错，有情有义有血有肉。”
“所以，来到这里只能做人。”
“我老祖还说，人是不会什么仙术妖术的，都本本分分的活着。既然想当个人，那些个障眼法啊仙术啊什么的，在这里就别用了。”
“我老祖还说”
“停！”仙人及时止住了小黑鸦的话，道：
“你的意思就是说，来这里的只能是人，不是人也得装成人。人会什么，这里的人就只能会什么。”
“对，就是如此。”小黑鸦斩钉截铁的应道。
“那他呢？路拾遗也只能做个人？”仙人问道。
“帝君此话何意？什么叫只能做个人？道长本来就是人啊。”小黑鸦不解。
“人不是不会什么术法么，他会。他会定身术，我亲身经历过的。那是不是说他......不是人？”
“这个......这个......”小黑鸦支支吾吾了半天，接不出话来。
被定性为不是人的路拾遗懒得跟仙人解释。
他道：“帝君不是饿了？进去吧，这里过夜宵禁。”
左右是来吃饭的，如此奢华的店，好饭好菜定少不了，非得点上几盘肘子几只鸡才行。
管他们满堂坐着的是不是人，吃饱了再说。
可仙人左顾右看，愣是没找到一张空桌子。
“这里人都满了，咱们坐哪儿？”
“那边。”路拾遗答。
那边？
哪边？
仙人满心想的全是自己的几盘肘子几盘鸡，没看清路拾遗下巴指的是何处，只得跟着路拾遗的步子往里走。
那边是......那边？？？
那边没掌灯。
那边布置了一张布满灰尘的与整个屋子格格不入的小破桌子。
那边的桌子旁，两把低矮的小板凳规规矩矩的放在两侧，简陋又寒酸。
“这里？”
“吃饭的？”
“就坐这儿，吃面？”仙人不解的一连三问。
“嗯。”路拾遗答。
仙人他们二人刚坐下，就有一个小堂倌跑来擦了桌子，道：
“道长，您可是好久不来了，您看，桌子都蒙尘了。”
“以后我常来。”路拾遗道。
“好嘞，欢迎您常来。您稍等，您的面马上到。”
小堂倌话音刚落，就又有一个小堂倌端着面过来了。
好在这两个小堂倌都是受过训练，知道闭嘴的。他们放下面就相携离开了。
“这就是你说的面？妖做的面？能吃？”仙人问道。
“他们是人。”路拾遗道。
小黑鸦道：“帝君，你可听过‘天上瑶池仙宴，地上大厨面馆’？这里，就是实打实的大厨面馆。”
“？？？仙宴......我在天上......也没住过几天。”
小黑鸦又道：“千面阁的大厨可是一代传一代，手艺代代传——祖传。”
“每日里，想来这里吃面的人可多了，你们神仙们想吃还吃不上哩，珍惜吧。”
小黑鸦又开始强烈介绍自家老祖的面馆了：
“我告诉你啊，我老祖这家店晨起不开，上午不开，过了午时才开。”
“每日里想吃王大厨面的人，那队伍都排到三里外了。”
“回头客居多，新来的也不少，都是想吃了面去逛十里长街哩。”
千面阁与十里夜市的来龙去脉，仙人已经知晓了。
但这面真这么好吃么？
“吃吧。”路拾遗抬眸望了一眼满是犹疑的仙人道：“咱们今夜赶路。”
“快吃快吃，你们神仙能吃上我老祖家大厨做的面可是不容易。其他人想进来可是连门都找不到哩。”小黑鸦适时插嘴。
仙人吃了一口面。
面还行，说不上味比珍馐吧，挨了饿的肚子吃起来也算有些滋味。
仙人问道：“路拾遗，你很有钱么？”
“嗯？”路拾遗疑惑的抬眸望过去。
“不是说来这里吃面的，很多都是有钱人么，面很贵？”仙人问。
“不贵。一钱。”路拾遗答。
“一钱？一碗面一钱？这里的装潢如此华贵，何时能收回本钱？”
路拾遗放下竹筷，道：“一间普普通通的面馆，何来华贵？”
路拾遗的话，让仙人彻底蒙楞了。
仙人迟疑片刻，指着中央的圆鼓，问：“你能看到圆鼓吧，那圆鼓上，有什么？”
路拾遗循着仙人手指的方向回首望去，看了片刻，回神，道：“几个食客，在吃面。”
食客？
吃面？
仙人惊愕至极。
为何他看到的就是大吼大叫着“大大小小”的赌桌，路拾遗看到的就是几张桌椅几个人？
同是修道人，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道心差距么？
可仙人也没有想赌钱的心思啊......
仙人摸摸口袋，分文未有。
以前买话本子的银钱都是小鹿拿了汸水玉去人间淘换的......
“有问题？”路拾遗问。
仙人扯出一抹苦笑，道：“没有，没有。吃面，你吃面。”
既然是“千人千面，所思不同，看物不同”，仙人自是不会错过询问小黑鸦。
仙人道：“小黑鸟，你看那个圆鼓上是什么？”
小黑鸦不喜仙人如此称呼。小黑鸦就是小黑鸦，喊什么小黑鸟。
但他也不敢驳了仙人面子，道：“金山银山啊。”
“我老祖开了一百多年的店，早就赚的盆满钵满了，那上面不堆金山银山显摆一下，还能摆什么？”
“噗嗤”一声。
一根面条从对面疾驰而来，正正的喷在了路拾遗的碗边。
这面，还怎么吃？
算了。
饱了。
路拾遗放了竹筷，把碗轻推到一旁，道：“帝君吃好了么？咱们赶夜路。”
吃好了？
仙人才将将吞咽了一口......
仙人自知失仪，赶紧把路拾遗的碗跟自己的碗对换了，道：“你吃我这碗，干净的，我就吃了一口。”
仙人这碗面，路拾遗肯定是不会吃了......
忽然，圆鼓上刚才还大嚷着“大大”、“小小”的人不见了，只听鼓响三声，一人高声唱到：
“十里长街——开——市——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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