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为霜趴在地上心里直打鼓,道士们诵经声逐渐停下了,不用想也知道上百双眼睛正盯着她。
荀为霜跪下后便红着脸打腹稿,余光却见跪趴在身边的秦沅心直起身向背影清瘦的女子恭敬叩首道:“禀清珩真人,昨日为霜与我谈话,我忘了提醒她入睡时辰,故今日迟了,请清珩真人责罚!”
“不是!都怪我大晚上睡不着找沅心讲话!”荀为霜听秦沅心把过错全揽过去急得顾不得礼数,抬起头大声辩解。
“请清珩真人责罚沅心!”
“清清珩真人责罚为霜!”
秦沅心叩首动作干脆利落,荀为霜不甘示弱跟着她一叩首。
一声轻叹似将近淹没在道士们窸窸窣窣的谈论声里,女冠从蒲团上起来转身扫视一圈大殿,散开的雪白道袍像滚入沸水的雪块,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纵使再好奇荀为霜也不敢抬头打量这位声音都带着一股凌厉寒意的的清珩真人,她暗暗抬眸,雪人竟抬脚向她们走来,枯瘦的手执泛黄的经卷显得略带苍白,再近些便看到收紧袖口的雪白护腕沾上了些许泥点。
荀为霜还在担心秦沅心的处境,没想到雪人伸手扶起秦沅心的肩膀又来扶她的,猝不及防间,一双清冷的眼睛撞入视线,倒没有声音那么寒气四溢,只是荀为霜看着这双眼睛仿佛临潭自照,幽深的潭水映出她模糊的影子,水面冷意带动层层涟漪展开,延伸出成为眼角的细纹提醒荀为霜,眼前的女冠可能就是秦沅心口中说得“老观主”。
也称不得“老”这个字,除去眼角的细纹和鬓边几根白发,她整张面孔血色浅淡,与本就冷淡五官相配更少了几分人气,配得上“冷美人”三个字。
“诵道经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整齐洪亮的声音震彻大殿,荀为霜不会背道家经典也没有书看,她边假装动动嘴巴边偷瞄秦沅心。
身边的少女目视前方唇齿微动,腰身挺直,旁人乍看只觉她一身公主气度,可让荀为霜说,这浑身疏离的气质让她又回到昨天下午初见的时候,那时的秦沅心淡然得不似真人。
“荀为霜,你以伴读身份入观,我且问你何谓自然?”
出神间,微凉的手拨正荀为霜的头,荀为霜懵懂抬眸,冷冰冰的清珩真人见她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眉头下压,荀为霜骤然感觉肩头有巨石压下,她想着祖父叮嘱的话哆哆嗦嗦出声:“认真……认真读书便是自然。”
不知清珩真人对这答案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也未做评价,转身背手走向蒲团,荀为霜暗暗吐出一口气。
“我看这丫头骨骼颇佳是习剑的好材料,师尊若嫌她愚笨,不如交与我修习剑术?”
娃娃脸的清极真人不知看了多久热闹,硬是等到荀为霜吓得腿抖才出声。他未戴道冠抱胸斜倚在大殿门口,发髻松散垂下几根断发,明明道袍黑了大片一副刚被修理过的样子,却双目含笑看向荀为霜。
众人似乎习惯了观主不修边幅的样子,除去零星几个弟子外,其他人视线还在荀为霜身上。
清珩真人道:“看你,不影响学业即可。”
步子顿了顿,又转头对秦沅心道:“今日迟到之事不可因你身份特殊开先河,我罚你与荀为霜今日洒扫上清宫一个月。”
“误观内值日规矩也不好,我听闻近日藏经斋笔墨老旧,不如遣她们下山去采买,师尊觉得如何?”清极真人走到清珩真人一边,恭敬拱手道。
“再遣你去护公主安危?”
“任凭师尊安排!”
清珩真人侧头看了一眼鹌鹑似得荀为霜,倒也没想太过刁难,她对自己这个不安分的弟子很了解,他虽看起来自由散漫,行事也算妥帖,再加根骨极优,剑术得她真传,保护两个丫头应绰绰有余,不过,按以往锦城中元习俗,今天山下会办中元灯会,公主下山此事还应由另一个人首肯。
“你带她们去寻温姑姑,若得她首肯,公主便可下山。”
“咚——咚——咚———”
殿外远处三声钟响传入皇经堂,像水面漂了三下的石子,清珩真人刚走入侧殿,殿内道人们便起身离开,清极真人在边上倒是没人再打量公主。
荀为霜方才憋了很多问题在心里,等周围人出了殿才悄悄问刚被清极真人扶起来的秦沅心:“沅心,这个道观怎么有两个观主?清极真人是观主吗?温姑姑又是谁……诶哟!”
荀为霜瞪向趁她不备敲了她脑袋一下的清极真人,清极真人笑得像偷到腥的猫:“贫道当然是观主,师尊是上一任观主。”
“那温姑姑是谁?”
“想知道啊?”清极真人低头凑近满脸求知欲的荀为霜,拨了一下她肩上的灰尘,荀为霜以为真人大发善心要悄悄告诉她,抬脚耳朵凑向清极真人,结果努力半天只听到一句:“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沅心被逗得掩唇笑弯了腰,一双水眸闪着熠熠光辉,清极真人不等荀为霜反应过来抬脚便向殿外走:“沅心记得带她去见温姑姑,午时我在山门等你们!”,他左脚勾起靠在殿门上的黑剑挽了个剑花便消失在殿口,荀为霜气得要追出去理论,被秦沅心扯住袖子道:“好啦好啦,温姑姑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教养嬷嬷,我现在带你去见她,再晚就见不到她了!”
“沅心你说他真的加冠了吗?怎么比我家隔壁姊姊的弟弟还幼稚?”
荀为霜皱紧本来就不长的眉毛,被秦沅心牵着边走边絮絮叨叨。
一路上翻来覆去地说观主幼稚,饶是秦沅心这样的好性子也嫌她吵闹,走到周围没人的地方索性拉着她跑起来。
荀为霜就这么跟着秦沅心绕过一个竹篱小筑,小筑后一棵歪脖子罗汉松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个气喘吁吁的人,也不是棠棣开放时节,地上不知何处飘来几片干瘪的棠棣花瓣缠住秦沅心的脚步,连带着两人的气息都慢慢平静下来。
荀为霜见秦沅心停下,望向罗汉松下低低隆起的坟冢,坟边石碑只留下寥寥几句:
穹宇万寿,人若蜉蝣一掠。
三尺微命,纵使肝胆照冰,何敢退却。
此情此景让荀为霜没由来得难过,她看着眼眶微红的秦沅心,也不敢出声询问这里躺着哪位英豪,轻轻晃了一下两人紧紧牵着的手。
秦沅心却用另一只手捂住紧抿的嘴,转头看了一会儿烟青的天空,长叹一口气,放下手道:“为霜,走吧。”
荀为霜木木的跟着秦沅心拐入林间小路,她能感觉到秦沅心的难过,可她面对这位只比她大两岁却心事重重的公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让秦沅心与她诉说,向来大大咧咧的荀为霜来到锦城观有了第一桩心事。
纠结地沉默了一路,前面的秦沅心站在一扇破旧木门前松开荀为霜汗涔涔的手,回头嘴角牵出一抹笑:“到了,为霜记得要向温姑姑行礼,还记得怎样行礼吗?”
那怪感觉又来了……荀为霜也说不上哪里怪,就是觉得公主笑起来很好看,可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她并不喜欢,她敷衍得做出行礼的样子,秦沅心摇头,轻轻敲了两下褪色的木门便推门走入。
院子三面是墙,许是温泉缘故,院内温度稍高香味扑鼻,无论是攀了满墙的凌霄花,还是温泉边热烈绽放的棠棣花,它们都向荀为霜展示这个被人精心打理的小院子处处活跃着生气,唯独不见打理的人。
“温姑姑呢?”
“这个时间姑姑应该在后院打坐,随我来。”
穿过前院花厅,杏树下一块巨石上,中年女人穿着一身黑衣静坐,察觉到荀为霜她们走来的动静,她从巨石下来,先向公主行了一礼:“参见公主。”
“温姑姑不必多礼,为霜,快向温姑姑行礼。”
“温姑姑好。”
“姑娘请起。”
眼前的中年女人好像对什么都淡淡得,她见荀为霜向她行礼只是打量了一番荀为霜的脸,纵使秦沅心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她对秦沅心的到来也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多了两分柔情。
“姑姑,今日早课我与为霜去迟了,观主罚我们下山采买藏经阁缺的笔墨,沅心特来询问姑姑的意见。”秦沅心到底还是半大孩子,她主动凑近抱住温姑姑的衣袖晃了晃说。
温姑姑听到“下山”二字,抚摸秦沅心头顶的手顿了一下,出神一般道:“公主可知今日山下在办中元节灯会?”
“沅心知道,清极真人说会陪我们一同下山。”
温姑姑低头,对上秦沅心恳求的目光,这孩子极少有事求她,且骨子里的倔随了生母德妃,认准一件事绝不回头,看着秦沅心与德妃相似的眉眼,温姑姑回忆起德妃刚生下秦沅心尚且在世那几年光阴,仿若有重锤在击打心脏,饶是她每日诵经苦修,七年来这痛苦也未消磨半分。
“沅心,去看看小厨房的午膳,再去卧房给为霜拿几身新衣,好不好?”
她抬头避开秦沅心目光,看向一边默默观察的荀为霜。
秦沅心松开温姑姑的袖子,观察温姑姑神色,懂事得走向远处院角的厨房。
“荀为霜?你知道身为公主伴读首要做得是什么吗?”单独对荀为霜讲话温姑姑就不怎么客气,被温姑姑盯着荀为霜不确定“读书”这个答案是不是还正确。
“我不知……”
“从今以后,豁出性命去保护公主,这就是你的任务。”
温姑姑躬身平视荀为霜,看着荀为霜的迷茫眼睛低声道:“今日山下除了办灯会,皇帝和新妃也会来锦城为新得的法器开坛作法,此法器非道家灵宝,锦城观不得参与其中,你且记住,万万不可让公主去法坛周围……你可以做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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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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