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前厅宽敞，但陆凌甫一进屋，周身的空间便被衬出几分逼仄来。
此人存在感实在强烈。
在这之前，苏灵韵一直觉得自己也算得上识人无数了，毕竟从前无论是在电视里还是生活中，光鲜亮丽耀眼夺目的人她都见过不少，可要真的拿来跟眼前的陆凌相比，却着实还有些差距。
与在名利场中被迫浸染过的人不同，他身上拥有的，是与生俱来的雍容，是富贵与权势堆里滋养出来的气度。
是手掌大权，顷刻间可改天换地，甚至能与圣上别一别苗头，足以主宰自身命运的傲然。
更遑论他本就拥有出众到惊人的样貌，又怎能不夺人眼球？
苏灵韵心中惊叹，不过她到底并非真的深闺女儿，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因此也只是些微愣怔，就福身请安，又诚心赞道：“王爷丰神俊朗，天人之姿，的确世间少有。”
虽是在夸一个男子的容貌，但她态度大方自然，并没有如寻常姑娘般忸怩羞愧，也不似某些宫中嫔妃般总是带着刻意的讨好和阿谀。
更多的似乎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与赞美一个物件，一道风景并无不同。
但也正是这态度，让陆凌更觉有趣，他不由轻笑一声：“能让三小姐满意，本王此生足矣。”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地说着话，气氛倒是和谐，可对面站着的顾安却浑身一僵，脸上的神色难得显出些慌乱来。
眼看着端亲王径直走到最上首坐下，他囫囵请了安，下意识堆起笑容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陆凌闻言，低头嗤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更准确的说，他根本就将此人当作了空气，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给，便看向了一旁同样站着的苏灵韵。
“本王听闻……”
他顿了顿，示意她坐下说话：“三小姐为了躲麻烦，数十天都未曾出过家门，今日外头虽有些下雨，但此时若去东街的芸香楼最顶层往外看，却可看见烟雨中的京城全貌，待片刻后万家灯火亮起，夜景也是极美。”
他在说话，苏婉儿在后头就要指挥丫鬟来上茶。
陆凌抬手将人止住，复又站起身来：“不必劳烦，茶就不喝了，本王今日就是来邀三小姐出门的，不知三小姐可有兴趣？”
最后这一句自然转过头，又是对着苏灵韵说的。
躲麻烦，数十天，东街，芸香楼。
短短片刻，此人是句句不提顾安，却又句句含沙射影，说得虽隐晦，但也足够让苏灵韵福至心灵地听出弦外之音。她既听出来，顾安身为当事人，自然听得更明白。
眼角的余光扫过，能看到方才还刻意端着笑脸的人，此刻已再次低下头去，光影昏暗，看不清表情。
端亲王殿下的攻击力真是强到没边。
那她也不能拖后腿啊，苏灵韵一时笑起来，大方点头。
“好啊，王爷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的。何况早就听闻芸香楼内无论菜品还是景色都乃京城一绝，我也向往已久，只是之前一直都还没机会去。”
她说着，福身道：“那……王爷稍候，我去换身衣裳便与您同行？”
苏灵韵就走了。
厅内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陆凌恍然未觉，只带着蒋炎铭慢慢踱步到了门外，看着细雨飘洒，微风浮动，有些感慨抬起手：“这苏府的景色倒也宜人，也难怪人人趋之若鹜，如此却显得我端亲王府太清冷了些。”
他来得突然，门房甚至根本没来得及通报。
苏婉儿作为此时在场仅剩的主家，又不好跟着苏灵韵走，将客人自己扔在此处，只能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停用眼神给远处的丫鬟示意。
气氛实在尴尬，而此中最尴尬的莫过于顾安。
他是实在没想到，苏灵韵对他的态度竟决绝到这种地步。不是简单的拒绝，而是极端的抗拒、厌恶，甚至嫌弃。
他更没想到，被端亲王亲眼看到的，并非他与苏灵韵相谈甚欢的场景，而是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是冷漠，是无情，是现下这可笑的荒谬。
那些难以言喻隐秘的蠢蠢欲动，那些说不上来的渴求，那些想象中的期待和以为会到来的满足，那些试图在陆凌面前表现出的胜者姿态，在这一刻汇成一个无形的大巴掌，扇得他脸生疼。
他今日来究竟是做什么呢？
离间不成，想要的也得不到，反成了他们之间坚定选择的印证吗？
心念急转，顾安直觉自己不能再在此处待着了，正想着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告辞，就听端亲王又缓缓说道：“顾公子，本王方才倒是忘了问，你今日怎的也来了？”
顾安看了眼不远处的苏婉儿。
此计不通，自然该另谋出路。想要得到苏府的支持，他当然还可以从苏家大小姐入手。
未来漫长，谁知道将来会如何？
那些先前计划好的借口与说辞在脑中转了个弯，可顾安再次抬起眼时，却刚好看到陆凌那张带着几分讥笑的脸，难以言表的，这段时间积压在他心中的不甘和恼怒终于彻底爆发。
凭什么？一个不知能活到几时的疯子。
躬身笑了笑，再说话时，顾安已脱口而出：“王爷别误会……知安今日并非是来寻三小姐的，只是闲来无事，与苏大人手谈了两局。”
“至于方才的事您也看到了，知安虽自幼与三小姐相识，可这些日子她对我却误会颇深，当日在宫中时便生了我的气，思来想去，今日我还是托了大小姐替我送上赔礼，只是三小姐却并不肯原谅我。”
“哦？”陆凌挑眉，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看向不远处的桌面，“赔礼就是那个？”
“是，那是先前三小姐曾想要的红丝砚，”顾安诚恳道，“事到如今，三小姐能来见我，知安就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她原谅。是知安心中有愧，三小姐她……不是王爷想的那样。”
他想的哪样？
陆凌没说话，一双眸子却缓缓落在顾安身上。
若说自己方才来时与苏灵韵的对话是对顾安的旁敲侧击，此刻顾安的话就是在故意引导，埋下隐患。句句在替苏灵韵与他拉开距离，却句句在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
但凡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要因此心存疑虑，继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将此刻埋下的种子彻底变成难以解开的死结。
也就是那位绿茶女配苏妙儿不在，否则此刻这话术她应该非常熟悉。
陆凌虽然不是苏妙儿，但他在朝中浸染多年，自端亲王府覆灭后，更是在尔虞我诈中慢慢长到至今，这些意有所指、旁敲侧击数不胜数，他如何能听不明白？
贼心不死。
陆凌沉默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顾公子，看来你对本王还不太了解。”
“本王虽曾说过自己不喜夺人所好，可比起夺人所好，本王更不喜的，是有人不听警告，几次三番不断试探，非要插手本王的事。”
陆凌狭长的双眸微眯。
“上一次，你想让天下人以为三小姐与本王有染，这一回，你却又想让本王怀疑三小姐与你私交甚密。毁人名节，满足私欲，顾安，这是第二回了，看来你对本王的事很上心，对本王的话却毫不在意。”
陆凌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摩挲着扳指，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本王这个人，是最好心不过的，既然你这么想要让本王误会她与你相熟，那不如这样……”
顾安一颗心随着这停顿提起。
陆凌阴鸷的眸子忽然看向他的脸，唇边却是挂着轻笑的，语气悠闲，态度轻慢：“本王就杀了你，你死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几乎是这话出口的瞬间，一直在旁没什么存在感的蒋炎铭立时欺身上前，“噌——”一声长剑出鞘，直直抵住了顾安的脖颈。
“王爷！”别说是顾安，就是苏婉儿都被吓得浑身一颤，惊呼出声。
蓝羽作为顾安的贴身侍卫，几乎同时拔剑，可他原就离得有些远，武艺与蒋炎铭比起来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加上在端亲王面前天然的劣势，威慑力明显小了许多。
对方如临大敌，陆凌却只是嗤笑一声，缓缓踱步到了蓝羽跟前。他迈出一步，蓝羽就下意识退后一步，直至被逼到墙边退无可退。
“怎么？”陆凌抬手，将即将偏移的剑锋重新拨动面向自己，“不是要向本王动手吗？来啊，你怕什么？”
蓝羽握着长剑的手再也无法保持平稳，顾安则彻底变了脸色：“王爷息怒！知安绝没有这个意思！蓝羽，还不快把剑放下，你在做什么？这是端亲王，岂容你放肆！”
“你也知这是放肆？”陆凌却转过头去，看着他轻轻一笑，“既知放肆，为何偏偏要做呢？”
顾安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方才那一句斥责之后，蒋炎铭手中长剑便已再次收紧，冰冷的剑锋划破皮肤，尖锐的刺痛一点一点冲入大脑，空气分明湿热，他却手脚冰凉，如坠深渊。
这个陆凌，他真的是个疯子！
苏婉儿亦瞪大了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来自端亲王的威压与狠戾。喜怒无常，肆意妄为，甚至比当今圣上都更叫人害怕——毕竟天下共主需对天下人负责，而眼前这位，却是谁也无法约束的。
只是无论是顾安与她的情分，还是其齐国公世子的身份，苏婉儿都绝不能让他出事。
真要让端亲王在苏家杀了他，那齐国公拿王爷也许没法子，却定要是与苏家不死不休的。更何况在她看来，顾安今日的行为虽则怪异不妥，也实在不至于要被当场诛杀。
苏婉儿深吸一口气，终于跪下，颤抖着声音劝道：“王爷息怒，顾公子有错，但错不至死。归根结底，是因我觉得不该如此轻慢待人，这才禀明父母请了妹妹，否则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
“是我失察给了顾公子机会，可三妹妹与他的确并无瓜葛，这点毋庸置疑。还求王爷饶他一命，从今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他有任何可趁之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婉儿也不是傻子，当然也察觉到顾安的意图。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替他出头，帮他说话。
陆凌缓缓侧过身，觑了她一眼，没吭声，心中却觉得有些荒谬，不知为何同样的父母会养出如此不同的女儿。
一个思维敏捷，胆大心细不卑不亢，看似好欺负，却绝不肯吃一点儿亏。一个满身正义，明明心知肚明也极害怕，却还要为利用了自己的人挺身而出，甚至豁出性命，简直让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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