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江屿已经很多年没来过汾城了。
来的路上天气还好好的,一到墓园,天空十分应景地飘起了小雨丝。
江屿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被冷风陡然一灌,冷得他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从后备箱里抱了两大捧花出来,黄菊花自己抱着,香水百合给了他姑姑江兰月。走进墓园的时候,江兰月夫妇还跟当地带路的亲戚有说有笑。
“你们城里人真是讲究,还带真花呢,这多破费啊。”亲戚颠了颠臂弯里的菜篮子,笑着说:“我们这边都是买那种两块钱一朵的塑料花。”
江屿抬头朝墓园望过去,正是清明节,来扫墓的人不少,打眼一看,青柏之间的小土丘上确实到处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
台阶上来往的行人大多也是一手拿塑料花,一手提竹编的菜篮子,篮子里装着大同小异的瓜果荤菜祭品。
这话不大好听,但亲戚脸上的笑不带恶意,江兰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不悦,笑着应和对方,“难得来一回,贵点也应该,咱们啊,心意到了就行。”
“是是。”亲戚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妥,点头说:“心意到了就行。”
她无意间一瞥,突然发现哪里不对,惊奇地“咦”了一声,“大姐,你怎么拿的百合花啊?扫墓不是都用菊花吗,这……是不是买错了。”
江兰月笑道:“这是给我弟媳妇的,她以前最爱百合花,以前她在家种得可不少。”
说到这,她又揶揄道:“我弟就无所谓了,什么花都行,索性就随大流买了一束□□。”
江屿沉默地走在台阶上,耳边听着长辈们的闲聊,怀里的花却像是被雨水浇透了似的,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其实雨下得不大,江屿抬头望着绵延起伏的小土丘叹了口气。
他其实挺佩服这些长辈的。扫墓这种事,竟然全程也能说说笑笑。
不是说不能说笑的意思。他只是单纯有些羡慕这种心态罢了。
“这边。往这边。”亲戚带着他们穿过岔路,往另一条小道走过去。
江兰月说:“这些年我们也忙,好多年都没过来看他们,还得谢谢你们年年清明来给我弟弟弟媳妇扫墓。”
“这说的哪里话。”亲戚说:“孩子他爷爷奶奶都埋在这,这不都是顺手的事嘛。”
这话说的,连江兰月也接不下去了。
按着长辈的说话习惯,其实有江屿在,一般他们提起江屿父母,会是‘小玙他爸妈’这种称呼。但江兰月却一口一句‘我弟弟,我弟媳妇’。
以前江屿不懂,后来长大了才逐渐明白这种称呼上的细小改动有什么不同含义。
说‘小屿他爸妈’显得自己与这对早逝的年轻夫妻有些生疏,像是一种排斥在外的感觉。说‘我弟弟弟媳妇’就像是对外人的一种无声宣称——他们家不是没大人了,他们家还有我,他们的小孩还有人罩着,谁也欺负不了。
但其实,江兰月跟江屿的父亲并不是亲姐弟。真要论起来的话,恐怕得往祖上五代追溯才能找到一点相同的血脉。
江屿闷着头跟着他们七弯八拐地走,抬眼一看,知道父母的坟茔就在前边不远。本想快走几步过去,忽然听江兰月语气不善,“他怎么会在这?”
江屿很少听到江兰月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循着她的声音望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沧桑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粗糙的胡子,黢黑的脸,眉头几道深深的褶皱,像是长年累月除了苦大仇深就再也不会有别的表情。
祝得富!没想到会在这看见他。
江屿心脏猛的一跳,指甲无意识地深深刮着花束的包装纸,发出‘咯吱咯吱’的牙酸的声音。
“祝家村前几年发大水,上边给咱们统一都迁到汾城来了。”亲戚解释说,“房子倒了,路也垮了,老家肯定是不会再回去了,有这个心力的呢,就把祖坟也一并迁了出来,安葬在这里。”
江兰月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真是晦气!”
孟严节大概是开五六个小时长途车开累了,从亲戚家一路过来他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他才咳了一声,下巴朝江屿的方向扬了扬,“少说点,孩子还在这呢。”
江屿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在他姑姑和姑父看来,他似乎一直都是‘孩子’。这话要换在平时,江屿听了肯定会觉得好玩而窝心,可现在,他望着那个男人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祝得富低头撒了酒,偶然一抬头,看见路边上的人还冷着脸稍微点了个头,等看到旁边的江兰月,却忽然动作一顿,后槽牙咬得下颌都在抖,俨然一副要随时冲上来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幅模样,简直就跟前些年他找去星城大闹时毫无区别。
江兰月做了半辈子优雅的女人,可一遇到这个人,她的优雅和涵养就全部被磋磨干净了。
江屿和孟严节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把江兰月遮得严严实实,这其中,江屿又把孟严节往自己身后推。
他冷冷盯着面前这个人,突然觉得滑稽可笑——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这种人,怎么就能养出一个祝唐出来呢?
亲戚连忙上来打圆场,推着江兰月一行人往前走,“快走吧,眼看着这雨越下越大了。我听江屿之前说话鼻音重,是不是感冒了?快走快走,可别淋了大雨把身子淋坏了。”
这话果然起来效果,江兰月朝那人翻了个大白眼,这才气哼哼地顺着亲戚的推搡往前走。
江屿走在最后,转身前,他不轻不重地问那位亲戚,“那是谁的坟墓?”
亲戚已经走出去有了点距离,听见这话却没立刻回答,直到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确定对方不会听见,她才说:“他哥祝得财。”
“什么?!”江兰月叫起来:“那个杀人凶手怎么也埋在这?我起先还以为是他的父母……我简直……我……”
江兰月气得语无伦次,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翻来覆去,也只蹦出一句在她看来已经算骂得很脏的话——“真是晦气!”
江屿也觉得晦气。
害死他父母的凶手竟然跟他父母葬在同一处墓园里,不是晦气是什么?
江屿咬着牙,面无表情地蹲在一处合葬墓前,轻轻将黄菊花放在墓碑旁边。
江兰月余怒未消,蹲在另一边放下了百合花,忽然叹了口气,“远安,莎莎,我们带着小屿来看你们了。”
江屿低着头没说话,从兜里抽出一包纸巾,一点一点慢慢擦拭着墓碑上两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长相柔和,笑得温柔恬静,男人浓眉大眼一脸正派,即便照片已经有些旧,但依然能从眉宇间看出一派温文尔雅。以前江屿就总听别人说他们很有夫妻相。
也总听人夸‘这孩子不管是长相上还是性格上真是遗传了父母全部的优点。’
后来他们出车祸没了,那些人又说‘真是一对苦命人。’
再说起江屿时,又变成了‘克父克母的真是一眼就能看出长得很邪门。’
但这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江屿慢慢擦着照片。
他其实过得还不错,跟着姑姑一家人过日子,挺幸福的。
所以……
雨果然越下越大,亲戚催促他们赶紧回去。
一行人磨磨蹭蹭起身往外走,江屿依旧走在最后,到要转弯的时候,他忽然朝身后望过去。
坟墓前的祭品已经看不太清了,只有两束鲜花还能看出被雨水摧残得不轻。四周的松柏被雨打得哗啦作响。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江屿叹了口气,继续在心里接下那句未说完的话:
所以,请你们放心吧。
他心里说着请父母放心,可事实却正好相反。
原本说在亲戚家吃完午饭就开车回星城,亲戚说太远了,开回去又是五六个小时,到家天都黑了。
奈何姑姑这回铁了心要走,塞给亲戚一个大红包后,说什么都要回去。
就在两人为着这个红包开启推拉大战的时候,江屿“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是江兰月和亲戚同时的惊呼。
这声惊呼刺耳而绝望,但仔细听的话,又好像不是他姑姑的声音了。
江屿茫然地追着那道声音赶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翻滚到山谷里冒烟的面包车,和车里惨绝人寰的尖叫声。
他知道那是梦。
这些年,这个梦时常出现在他的睡眠里,赶也赶不走,救又救不下。
但这次除了这个,他还看见了别的。
那是一道很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最后不知怎么,忽然满是怒气又绝望地怒吼一声: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不会跟我分手!”
大概是这道声音给江屿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了,恍恍惚惚的,他又听见来自亲戚的声音。
“他们家也是风水不好,一共就两个儿子,大儿子没了,大儿媳带着孩子改嫁到邻村,谁知道就前几年发大水那次,一家子连屋带人全没了。”
“小儿子也是,年纪轻轻死了老婆,到现在也没续一个,倒是他儿子还算有点出息,据说在外面当大画家。”
江屿起先还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家的八卦。直到她说到‘大画家’这三个关键字,江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可不就是在梦里跟他大吼大叫嚷着不要分手的那个家伙吗。
亲戚口中的‘大儿子’是祝唐的亲伯父,当年江屿的父母去祝家村参加一位长辈的丧礼,祝唐的伯父在酒席上喝了二两自酿的米酒,非要‘一番好心’强行送江家夫妇回汾城。结果面包车翻进山谷,车里三个人都没了。
后来才知道,他的“好心”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子进城里上学找个后门而已。不巧,江屿的父母当时确实有这个人脉,这后门自然就找到了他们夫妇二人身上。
‘小儿子’自然就是祝唐的父亲了。
祝家村那种地方,几十年也未必出几个大学生,更不可能出两个大画家。
除了祝唐,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一想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江屿慢悠悠地彻底清醒了。
人一醒,耳边的动静就越发明显起来。
仪器的滴滴声、走廊外的病床呼叫声、甚至厕所水龙头漏水的嘀嗒声,全部传入江屿的耳中。
但他闭着眼睛假装还没有醒。
他姑姑语气里满是轻蔑:“大画家?就这种父亲教育出来的孩子,还能当大画家?随便划拉几幅画就是大画家了?”
亲戚说:“诶,真是大画家嘞,据说还在大城市里到处办什么巡回画展,一年起码挣这个数!”
江屿闭着眼睛,并不知道亲戚说到‘这个数’的时候打的是什么手势,不过听她这种又羡慕又嫉妒的语气,显然已经突破了这位亲戚对‘收入’的一贯认知。
江兰月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
亲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过,我也很久没见过这小孩了,他好多年连过年都不回来,发大水后大家都搬迁到汾城,更别提了,说是新房子入火他都没来看一眼,为这个事,他爸没少在我们面前骂他。”
江兰月的语气逐渐平复下来,淡淡道:“这种家庭,离远点也好。”
亲戚说:“是,能把自己老婆打死的男人能当什么好爹,祝唐那孩子能有这样的出息,全是靠祝家老太婆子带着他,要是打小跟着他老子,哼,这孩子保准得废。”
江屿的手指抓着床单缓缓用力,直到感觉到手背一阵刺痛,他才意识到这只手扎着针,于是又悄悄松开了。
原来祝唐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家了……
而他,好像也有四五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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