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月喊吃饭的时候，江屿正对着电脑痛苦万分，头发都快被他揪秃了。两天连写五章，试图把前几天没写的补上，结果删删减减修修改改，两万字怒变两百字。
江屿垂头丧气地瘫在椅子里，举着无力的右手一字一敲，把剩余的两百字挨个删得干干净净。
他仰头倒在椅子上，被憋不出来的新章节折磨得生无可恋：“来了……”
刚下楼，门铃就响起来。江屿没多想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张礼貌的笑脸顿时闯进了江屿的瞳孔里。
隔着一道门，两个人都很震惊。
江屿下意识迅速把门关上，对方速度比他更快，立刻用脚尖顶在了门口，门关上的瞬间，祝唐的球鞋都被夹得变了型。
江屿：“……”
祝唐疼得龇牙咧嘴，幽怨地看着他：“几年不见，你现在变狠了，长方形的脚背都被你挤成了圆锥……”
江屿只好松手。祝唐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谁啊？”江兰月把菜放好，走到门口，“谁来了？诶，你……”
祝唐立刻换了表情，手里拎满了水果和菜，几个大红色的塑料袋亮得简直晃眼睛。
“姑姑。”祝唐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江屿的不欢迎，冲江兰月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冒昧登门拜访，打扰您了。是这样，我是来给您道歉的，上次在高速路口真是不好意思。”
江兰月愣了一会，随即笑开了，“你这孩子，太客气了，快进来坐。”
江屿沉默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拳头痒。
祝唐进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他脸上瞟了一眼。江屿说不清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挑衅？得意？嚣张？
亦或是都有？
“我也不知道姑姑和姑父喜欢吃什么水果，就按着小屿以前的喜好都买了点，哦，菜也是，以前小屿总跟我说他家楼下的卤肉特别好吃，我本来还觉得不一定能找到那家卤肉店，没想到还在！”
祝唐一路叭叭个没停，乍一听，好像全是废话，仔细听就会发现，这人每句话都是冲着讨江兰月高兴去的。
他似乎天生自带这种技能，俗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江屿闷声关上门。
江兰月果然被哄得很高兴。想来做家长的听到上门做客的这个人，无意之间的每一句话都在说明他跟自己家孩子关系好，必然都是高兴的。
“小屿，快来快来。”江兰月亲昵地拉着祝唐的手连拍好几下，招呼江屿回客厅，“快给你姑父打电话，哎呀你姑父这人成天就知道找人下棋……哦对了，再问问你哥回不回来吃饭。”
江屿很想拎着祝唐代后领丢出去，又不好现场发作，默然地审视着祝唐，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次两次，他可以当做巧合，可是现在人都找上门了，他要是还觉得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可他猜不到祝唐想干什么。报复？吃回头草？
江屿冷冷地斜睨了祝唐一眼，走到阳台去打电话。客厅里的谈笑声吵得他心烦意乱，号码都拨错了两回。
等再回来的时候，祝唐已经坐在沙发上剥香蕉吃了——
瞧瞧这镇定自若的气度，这落落大方的谈吐，江屿简直对他这项技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兰月坐在他旁边跟他聊天，不知聊到什么，只听江兰月惊讶地捂着嘴笑：“真的假的？小屿在家可从不会这样！”
“真的。”祝唐咬着香蕉连比带划，眉飞色舞，“他那时可凶了，就那么站在台阶上俯视我，问我想干嘛，我说我喜欢你。”
江屿一听这话差点踩到自己拖鞋踉跄出去。
警告意味十足地瞪了祝唐一眼，就听这人脸不红气不喘接着说：“我说我钦慕你的文采呀，想拜托你帮我写文章。”
江兰月哈哈笑起来。
祝唐这才慢慢瞥向江屿，露出一种虚晃一枪把人吓到后得意的笑。
江屿：“……”
江兰月被对方绘声绘色的讲述彻底勾起了兴致，“后来呢？你们怎么成为好朋友的？”
“后来学校开诗歌大会，我又去找小屿帮忙，哦当时我还是提着香蕉去他宿舍找他的呢。”祝唐指着咬掉大半的香蕉说，“结果他连人带香蕉给我一起轰出门。”
江兰月不敢置信地笑：“他在家温柔地跟只小绵羊一样，在外面这么凶的啊？”
江屿没忍住，冲他翻了个实打实的白眼。那意思似乎在讽笑他：你敢把提着香蕉去我宿舍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吗？感情那个扒着床架轰都轰不走直白无赖说要做男朋友睡一个被窝的人不是你？
现在好意思说我凶？！
“不是啦。”祝唐接收到质问的眼神，十分有眼力见改口，“我们小屿只是慢热而已，后来熟悉了才知道，他可温柔可好了，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江屿被‘我们小屿’这几个字弄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终于听不下去，走过去打断他，“这么能说会道，前两天坐在轮椅里喊疼装的吧？”
“怎么？”江兰月惊呼一声，“你生病啦？”
江屿：“……”
他忽然有种搬起石头专门砸自己脚的感觉。
“没事，小问题。”祝唐瞥了江屿一眼，似乎在憋笑，但这种憋笑显然不怀好意，作壁上观看似的专等着看人笑话，“不过，这还多亏了小屿无微不至的照顾。”
江屿：“……”
祝唐成功地见到了江屿吃瘪，顿时得意之色渐显，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前爪高高举起来，那种‘你能奈我何’的样子简直昭然若揭。
江屿感觉后槽牙有些疼。
“我以前不知道江屿这样优秀的人怎么还能有这样温柔包容的性子。”祝唐上半身全部转向江兰月，那双无辜得狗狗眼现在带着笑意看着对方，虚情假意都被染上了几分真诚，“现在看到姑姑，才知道原来他是随了您。”
江屿抱着手臂：“呵！”
然而谁也没理会他这声冷哼。
祝唐刚才说的基本都是事实，可他那时故意的接近分明是心怀鬼胎，现在却被他说得这样光明磊落。甚至这其中更多的还有挑衅的意味。
太能装了！江屿磨着牙齿想，他要是进了内娱，当代影帝都得给他让位！
很快孟严节回来了，饭桌上越发热闹起来。跟江兰月聊天时，祝唐专捡一些江屿在学校发生过的好玩的事说。跟孟严节聊天时，他又收起玩闹的笑容，换成专注的神情，听孟严节聊现在的社会现象，偶尔插两句一针见血的见解，引得孟严节连声夸赞。
不得不说，光是这一点，江屿确实甘拜下风。
他望着饭桌对面的男人，忽然发现，五年的时间，真的足够一个人成长很多很多。
只有他，不仅在原地踏步，最近似乎还有些倒退的趋势。
江屿自嘲地摇摇头，就听江兰月笑着笑着突然问，“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贵姓啊？”
江屿猛地一惊！
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
祝唐对他家长辈与江家的纠葛毫不知情，一听这话，立刻放下筷子，笑道：“姑姑，我小姓……”
大门传来开门的动静，孟挽琢回来了。
餐桌上的聊天就这么按下了暂停键。
祝唐看见他走进餐厅，起身打了个招呼，“哥。”
孟挽琢大概也没想到家里会有这样一位不速之客，怔了一瞬。但很快他又很随意地微微颔首，“小唐来了。”
短短一句话把一桌子人都说愣了。
祝唐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亲昵的称呼，一瞬间竟然有些无措。
比起疑惑，江屿最先的反应却是先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去看祝唐有些空白的脸，虽然不明白他哥为什么会这么称呼他，但看祝唐略带茫然的脸，他顿时有种幸灾乐祸的报复感。
这一顿饭未免让祝唐太如鱼得水了，江屿心中憋闷，现在看他茫然，总算有了扳回一局的欣慰。
“哦。”孟严节回过神来，笑道：“合着你俩早就认识了？”
孟挽琢“嗯”了一声，在餐桌另一边坐下来。
他一坐，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散发出来。但这压迫感又会不让人畏惧和厌恶，反而像是陈年老酒里沉淀下来的东西，让人下意识想闻着醇香味亲近，但又不敢造次。
桌对面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祝唐逐渐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体，连微微叉开的两脚也下意识并拢了。
孟挽琢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拿勺子轻轻搅着，沉沉望向对面的祝唐，这才开口算是个解释，“我跟他老板是老熟人。”
墙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餐桌上又逐渐重新热闹起来。
吃完饭又闲聊了一会，祝唐起身告辞。
江兰月几番挽留，最后一拍江屿，“那你去送送小唐。”
“行。”江屿也顺手拍了一下祝唐，挤出一个警告意味的笑，咬着字说：“走吧，小、唐。”
星城是一个被网友戏称“四季只有冬夏，春秋只在战国”的城市，四月天里午后的大太阳一晒，连江屿这种怕冷的人都觉得热。
湖面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但反射的阳光也很刺眼。江屿盯着电脑屏幕太久了，眼睛本来就不舒服，现在看向湖面时，便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他身上的白色T恤袖子被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一截白皙均匀的手臂。
祝唐盯着它看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他叹了口气，像是认输似的，低声说：“你真的瘦了很多。”
江屿自然垂落的双手猛地一缩。
“以前你手肘下面这截是有些肉的，捏起来软软的，现在……”祝唐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手不知不觉伸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江屿站在原地没有躲，仿佛对方不管对他做什么他都能轻而易举拿捏，一招制敌。
“如果是想报复我，请你别动我的家人，冲我来就好。”江屿望向湖面，眼睛越发刺痛，他却像是非要抗衡着什么似的，越痛越要死盯着不放，“如果是别的，我希望你不要再自取其辱。”
祝唐手伸一半，闻言也只是微微僵硬了一会，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仿佛对现在这种处境早有预料。
“如果我非要动你的家人呢？”祝唐歪着脑袋露出一个堪称单纯的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但出口的话却充满了血腥味。
“如果我拿你的家人逼你跟我在一起，你能怎么办？你哥跟我老板是老熟人，可我要是从中挑拨几句，搅黄你哥的项目，你觉得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又或者，我开车等在你姑姑每天去买菜的路上，某一天脚一抖，踩错了油门……”
祝唐轻轻笑起来，“只要我拿捏好分寸，也构不成犯罪，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笑，江屿也笑，仿佛听到了一个什么好玩有趣的笑话。远远看着，湖边这两个人简直是相谈甚欢。
“你知道吗，湖边这段木围栏最底下朽空了。”江屿笑着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猛地将祝唐往后一推。祝唐猝不及防，后背狠狠撞在围栏上，果然，围栏顿时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吱嘎吱嘎’声，像是随时要断。
而江屿根本没有任何借力，将自己全部的重量压在祝唐身上，但凡围栏断裂，两个人都得掉到湖里。
江屿似完全不在意，带着一点调笑，手指从祝唐的耳垂一路往下，沿着他的下颌游移到下巴，吐气如兰似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要是我们一起掉进湖里，而我全程都这样死抱着你不松手，是我先淹死，你再挣脱我获救，还是我们会一起沉到湖底尸体泡成巨人观？”
祝唐没有推开他，甚至那么明显地感受到身后的围栏在不堪重负地微微晃动，他也没有任何要起身的动作。他望着这个扑在自己身上的人，露出一种‘久违了’的笑，有些眷恋的样子，但他的表情活像是突然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江屿假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起身，顺手拽了那个人一把，又重新望向湖面，跃金的浮光落在他眼睛里，明明是明亮的，可他眼睛里的浮光却像刀片一样扎进他自己身体里。
“祝唐，比起自讨没趣，我更希望你是真的来报复我的。”江屿望着湖面粲然一笑，嘴角向上弯的弧度像是一道见血封喉的铁钩子，“恨我怨我都行，就是……”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他挥挥手，留给祝唐一道逐渐远去的背影。
后半句随着湖面微微燥热的轻风耳光一样扫过来。
他说：“……别再对我抱任何期待。”
他走得潇洒，并且一次也没回头，因此没看见祝唐在他身后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怨恨的眼神在追着他。
又或许江屿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直到这时候，祝唐才像忽然回过神来，对自己刚刚竟然会说出那一番话感到无比震惊，甚至还带着一点控制不住情绪的自我厌恶。
他微微垂着头，头顶扎的碎发焉头巴脑垂下来，刘海完全遮住了他的双眼。甚至上半张脸也盖在刘海之下，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就那么站在湖边，长而宽松的浅绿色衬衫被湖风吹得鼓鼓囊囊，倒是把罩在衣服之下的腰身显得越发精瘦。
忽然有个小女孩撒开她母亲的手跑过来，歪着小小的身子从下往上看祝唐，“哥哥，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你是哭了吗？你迷路了吗？”
祝唐转身就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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