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打开电脑半天,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天气不错,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融融的,撒在桌面几本书上,隔出几道姜黄的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春风从外面轻轻一扫,窗台上的文竹跟着轻颤,江屿撑着脑袋盯着那盆绿植,光是看着都是一幅惬意的光景。
创作者创作不出东西,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心烦意乱的事。好在江屿应对这些早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望着窗台上的文竹叹了口气,顺手关了电脑。
楼下传来动静,他哥孟挽琢出差了一周,现在终于回来了。
饭桌上一家人闲聊家常,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直到孟挽琢毫无征兆说:“小屿,下午我没事,带你去南水湾看夕阳。”
刚从汾城被江兰月带到星城那会,江屿十五岁,刚遭逢巨变没满一年,寄住在远方舅舅家日子也不那么好过。江屿整个人都很颓丧。那时他还在念初中,到星城后,曾一度连书都念不下去。
唯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没有了,江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一个实实在在的累赘,于是情况越发糟糕。
有一天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偷偷写了一封遗书留在卧室,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然而出去还没五分钟,他哥就跟他不小心偶遇了。
“上车。”孟挽琢说,“南水湾的夕阳特别美,带你去那边转转。”
那时他哥刚参加工作没两年,这一天却在工作日无故旷工只是为了去看夕阳。
不用想,江屿都知道这事肯定跟自己有关。
但他那封遗书是夹在课本里的。孟挽琢一向尊重他,不可能会去他房间翻他东西。
江屿一时有些拿不准,站在路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哥。
“上车呀。”孟挽琢笑着打趣,“脚底下长蘑菇啦?”
江屿做好的计划不会轻易改变,连遗书都写了,他不可能会因为一场夕阳放弃自己的计划。
“我有事,不想去。”江屿说,“何况,现在还是早上,看什么夕阳?”
“那你别管。”孟挽琢下车一把拽住他,不由分说将他塞进副驾驶,“南水湾可是个好地方,你没去过,所以你以为我只是带你去看一颗落山的太阳,其实只要你愿意走愿意看,那边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美好风景。”
江屿觉得他哥这句好像话里有话。
“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孟挽琢发动汽车,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你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后来这句话他问过他哥很多遍。
在他一次次想要放弃而他哥总是那么巧出现,说带他去哪里哪里兜风,去哪里哪里看夕阳的时候,他总会问,“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哥对于这个问题从未正面回答过。
但也从未否定过。
后来他逐渐好转,他哥也渐渐变得忙碌起来,不怎么翘班带他到处转了。
而现在,他哥竟然又说要带他去看夕阳。
孟挽琢平和地看着他,等他答复。但这种平和甚至温柔的眼神,却让江屿觉得自己那点心事又被他哥一眼看穿了似的。
有时候江屿也很无奈,他的任何情绪变化似乎在家人面前总是无所遁形。他们无声地包容着他,用自己的方式托着他,在他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要踩空的时候,一次次拯救他于悬崖边沿。
可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轻易说放弃的小孩了。
他知道按照惯例,他哥出差完的头几天会比平时更忙,可是拒绝的话,又会让他们担心。
“周末吧。”江屿说:“周末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南水湾玩两天。”
孟挽琢看了他好一会,在对方平静地回视中犹豫了一会,这才似放了心,中午吃完饭就去公司了,一直到第二天也没回来。
看来确实是忙。江屿端着水杯站在窗前猜测,晚上他哥肯定又加班到很晚,所以才没回来。他买的新房子离公司很近,刚装修完,还在散味中。他哥估计是累坏了,在新房那边将就着吸了一晚上甲醛。
成年人总有自己的无奈,就像他哥总想休假但他总是很忙,就像江屿最讨厌来医院但是总生病,就像他最不想见到这个人但总是一出拐角就会撞见。
医院那么大,检验科和住院部相隔那么远。可他偏偏就是撞上了。
江屿望着小花园里仰着头“汪汪汪”的人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当场又原地上演一出五秒晕过去不省人事的案例。
不知是谁家的小狗溜到了墙头上,此刻正趴在墙头跟轮椅上穿着病号服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汪汪汪!汪!”
祝唐不甘示弱,手里还拿了一根细小的枯树枝,一撅就断的那种,威胁地往墙头上做了一个捅的手势,“汪汪汪汪汪!就你会汪!我也会!汪!”
墙头上的狗怒不可遏,往前趴了几步。
“有种你就跳下来!”祝唐举着树枝说,“跳下来我就戳死你!”
江屿无语地看着他,觉得那只狗和他似乎同等倒霉。
“汪汪汪汪!”
“汪!”祝唐说:“我汪汪汪!”
祝唐的头发没有梳理,额头前微长的碎发自由散漫地在风中往后扬。江屿看着他的背影,甚至能猜到这个人现在是一种什么表情。
这人的自愈能力简直彪悍啊!江屿这时候都要有些佩服他了。
前几天住院时看起来还挺支离破碎,现在却像是被人用强力胶团吧团吧揉在一起胡乱粘上了似的,竟然又能跟狗干架了。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眼前这个人,在无人之地揭开了那层冰冷的面具,倒是显得可爱多了。
跟以前一样的可爱。
江屿有些怀念地默默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打着能不见就别见的主意,舍近求远,想从另一栋楼的通道绕过去。
后退的时候他还在想,千万别跟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无脑狗血情节似的,越不想让人发现越要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响声。
结果这念头刚起,就听见一声十分清脆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有什么东西嘎嘣一下断了。
江屿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抬脚往地上一看,一截枯树枝被他踩得身首异处,而祝唐不知什么时候摇着轮椅风火轮似的到了他面前,成功截断了他唯一想出来的临时装瞎的应变能力。
“江屿?!”
祝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底那一瞬间陡然亮起来的火焰就像是夜空中唯一绽放的烟火。
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快得让人差点产生错觉。
“你怎么在这?”祝唐皱着眉问,“你又生病了?”
那天江屿在病房的椅子上将就了一晚,天微亮他就走了,甚至跟祝唐连声招呼都没打。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再也没来过一次医院。
江屿看看这人变脸的速度,刚才还跟一只狗吵得兴致盎然,转头就冷得像可乐里的冰块——
冷,但是看完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吵架后,他现在这点冰冷,对江屿来说可谓是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你到底怎么回事?”祝唐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这对话,竟然诡异的似曾相识。
江屿抖了抖手里的体检报告:“做个全身体检。”
祝唐冷着脸盯着他,半晌,才捏着拳头问:“你……你不会是生了什么重病才跟我分手的吧?”
江屿:“……”
“你能盼我点好么?”江屿看白痴似的看着他,“这是吞了几本狗血虐文啊?什么重病能拖五年我还不死?”
“江屿!”祝唐忽然怒喝一声,“你懂不懂避谶!”
江屿只好从善如流地闭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墙头上的那只狗趴在原地左右打量着他们。
“那到底是为……”
江屿打断他,指了指墙头上的小狗,“你们俩慢慢聊,我不打扰你们跨物种的深入交流和有效沟通,免得影响人与动物的自然和谐。”
祝唐沉默地看着他。
江屿:“……”
就说这人眼睛长得有优势吧。当他沉默地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出几分无辜,就算你跟他萍水相逢,也会产生一种自己是不是借了他几百万忘了还的莫名其妙的自我反省。
江屿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强行压下心里这股毫无理由的心虚。
“我真得走了。”江屿说,“再不走医生要下班了。”
祝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像是被人负了心似的,又倔强又委屈。
江屿:“……”
真想把他这双眼睛给剜了!!
江屿尽量气定神闲地从他身边经过。祝唐从轮椅扶手外垂着手,经过的时候,江屿的体检单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手背。那人无知无觉,倒是江屿觉得自己手里拿的不是几张纸,而像是一把刀。随便轻轻一刮,就会让对方头破血流。
“我疼。”那人说。
江屿陡然一震,下意识把手里的体检报告拿远了一些。
等看到他捂着腹部,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又想笑自己思绪扯出了二里地。
“真的疼。”祝唐声音小了下去:“护工昨天就跟我结算了工资,已经不来了。”
江屿无奈地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疼就回病房……”
“朕又不是太医。”祝唐接下这句话。
江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
“算了,你不知道这个梗。”祝唐摇摇头,垂着蔫脑袋,长长的刘海在他眼睛上飘啊飘,活脱脱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似的。
刚刚墙头上那只小狗看上去都要比他幸福。
江屿:“……那,那我送你回病房?”
祝唐小小声说:“这样真的可以吗?你刚刚不是说医生快要下班了吗?如果你送我回病房的话,医生走了怎么办?如果耽误了你,我会于心……诶诶诶!”
江屿把体检报告往他手里一塞,不由分说推着他的轮椅滚雪球似的走得风风火火,仿佛半个字都不能再忍受下去。
过了好一会,祝唐才把那几张体检报告放在胸口,另一只手隔着打印纸在胸口上拍了拍,“吓死我了,这该死的推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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