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上堵车堵了很久,江屿一家人到星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孟严节提议在外面吃完晚饭再回家,顺便让江屿喘口气休息一下。
后半段路,他们在服务站换了司机,是江屿开回来的。
江屿抻了抻胳膊,扭着脖子刚开车门,手机就响了。
一看手机上的视频电话,江屿就皱起了眉。这人阴魂不散,像是掐着点打来的。
“谁啊?”江兰月问,“怎么不接?”
默认铃声催魂似的响了一遍又一遍,江屿无可奈何,接通了电话。
视频里副驾驶座上的人面目扭曲,看起来极其痛苦,陌生的声音又急又慌,“喂,我是明嘉,祝唐他朋友,我用他手机给你打电话是实在没办法了,那个江……是叫江屿吧?你知道星城距离高速出口最近的医院在哪里吗?祝唐很不舒服。”
江屿眉头蹙得更深了:“……他也来星城了?”
视频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忽然“啊”了一声,浑身蜷缩起来,不知是不是太过慌乱的缘故,镜头剧烈抖动了一阵,最后对着某一块踩脚垫的一角不动了——看着像是手机掉到了座位底下。
但声音却还在继续。
“没事吧?啊?你别吓我啊……祝唐,祝唐你、你别死啊……”
“疼……别动我,我想吐……”
“那你……那这怎么办啊?你你你诶别晕啊,醒醒!”
江屿原本安安静静听着,他就不信,两个成年人,不舒服的情况下竟然不会拨打120,而是找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求助?
直到听到最后这句,江屿才真正有些不安。
“姑姑,姑父,你们先吃吧。”江屿说,“高速路口追尾的那两位也来星城了,不过好像遇到了点麻烦,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江兰月立刻紧张起来,对那两位年轻人的开车技术表示严重怀疑,“没事吧?你同学这是又遇到什么事了?又撞别人车啦?”
“不是。”江屿失笑,“我也不清楚,我先打车过去看看。”
星城的温度比汾城高一点,也没下雨。高楼林立的空隙中,能看见一片片被切割的灰蓝色的天空。看这明朗的颜色,天空应该是有月亮的,只是可能被高楼遮住了。
江屿坐在出租车里疲惫不堪,望着车窗外却并无困意。
当年他铁了心要跟祝唐一刀两断,即使现在偶然重逢,他也没想过要跟对方再见第二回。
可是现在,一天之内他已经要见对方两次了。
他累了一天,身体又不舒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比如祝唐为什么会出现在星城,比如祝唐不舒服祝唐的朋友为什么要找他。
他只知道,他接到祝唐的电话,坐进了出租车,现在正在去见他的路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事情总是往他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呢?
霓虹从车窗外飞逝而过,形成一条流光溢彩的虚影飘带,他打开了窗户留出最上边那条缝隙透风,但是风声呼呼吹在脸上,他也依旧没想清楚这几句‘为什么’的答案。
两方恰好赶在医院门口汇合。
明嘉从驾驶座下来,一路小跑到副驾驶那边,搀扶着浑身冒冷汗的人踉踉跄跄的下车。
刚站稳,他突然撇开明嘉,趴到墙角的垃圾桶大吐特吐。
“挂急诊吧。”江屿说,“往这边。”
明嘉蹲下来说:“上来,我背你进去。”
祝唐气若游丝地趴在他背上,喉咙里发出带着喘的痛哼声。
江屿对这家医院还算熟悉,有他带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倒是节约了不少时间。
祝唐打了止痛针,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不知是睡着还是痛晕。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急性肠胃炎。
不算严重,但要住院。
明嘉一听就急了,问病床上紧闭双眼的人:“那怎么办?”
祝唐躺在那装死。
“行吧。”明嘉十分无奈,掏出手机打电话。
“喂,宝贝儿,对不起啊,我朋友生病了,今晚可能没法过去陪你了。”
他开了免提,因此手机里的声音在场几位都听得清清楚楚。
“行啊。”女孩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在憋着火,“本来异地恋就难以维持,我看要不然趁着今天咱俩干脆分了算了。”
“诶别别,你听我解释……”明嘉急忙说,“我朋友他……”
“你先走吧。”祝唐打断他,“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了。”
“可是你……”明嘉有些犹豫,不一会,目光转到江屿身上,“那要不……”
江屿:“……”
病房的灯很亮,床头位置的日光灯更是有些刺眼,把祝唐的脸照得半点血色都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江屿差点就要答应揽下这门苦差。
“没事儿。”祝唐微微举起吊着点滴的手,无力地挥了两下,“你赶紧走吧,要是你俩真因为这个分了,我罪过就大了。”
他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吐太狠了,喉咙里像是刮着粗糙的打磨纸,光听声都觉得喉咙痛。
“那行。”明嘉一咬牙,双手抱拳做了个拱手的姿势,“兄弟,对不住了嗷。”
明嘉边说边退,经过江屿身边时,忽然看着他想说点什么的样子,但最终他只是转身出来病房。
走廊上传来一阵焦急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病房里一下安静下来。
祝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头朝里撇开,“你也回去吧,虽然一个人住院,虽然人生地不熟,但今天已经麻烦你太多……你早点回去休息。”
祝唐弓着身,被子下一条虾米似的弧度显得十分单薄,盖也没盖全,后背露出一大片。上衣垂在床上,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腰。
而这人无知无觉,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
江屿站在原地盯着那身影看了好一会,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医院的走廊太幽深了,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哪怕是灯火通明,江屿也觉得阴暗而恐怖。
就像是当年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耳边听着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亲戚们商讨着他这个未成年的去处,而他想去太平间再见一眼父母的诉求根本无人理会。那时他就觉得医院的走廊像是一个怪物,在尽头瞪大着眼睛盯着他,随时准备把他吞之入腹。
他小时候身体不错,连头疼脑热也很少有。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父母去世,他的身体变得很糟糕,隔三差五生病。生病了就得上医院,上医院他又不愿意,每回都是他姑姑连哄带劝。为了不拂她好意,他才勉强答应进医院。
到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这样耐心哄着他了,他自己也懒得管,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好为止。
上大二的时候,祝唐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架势强硬地闯进他生命里。
此后生病,基本都是祝唐陪着他来医院——连拖带拽。
跟个绑架犯一样。
可是有人陪着终究是好的,起码对医院的厌烦不会那么深。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强健如牛的祝唐也会生病,也会到医院来。这个几年前整日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会有像今天这样脆弱孤单的时候。
甚至……他可能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在孤单。
祝唐对他来说,实在太像一杯温开水了。
不是沸水那样灼热,也不是冰水那样寒冷。他对江屿,就是一杯温度适宜的透明液体,喝下去舒适润喉,但不会有什么太强烈的感觉,以至于会让人忽略这本温热的液体沉淀的微量元素到底是甜是苦。
江屿盯着手里这杯温开水叹了口气。
祝唐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吊瓶里的药水少了一小半,他大概是没这么疼了,也不蜷缩着了,就这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医生说禁食,不知道是不是也不能喝水。”江屿在他旁边站定,“你含着漱漱口吧,去去嘴里的苦味。”
祝唐猛地一惊,像是对江屿的去而复返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点茫茫然不太敢确信的样子。
江屿把一次性水杯递过去。
祝唐依旧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接水杯的动作都像是出于机械的反应。
他吐了很多次,嘴巴里确实又干又涩苦得难受。触到嘴唇的温度再次让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江屿竟然这么体贴,给了他一本温水。
“想不到你还会管我死活……”祝唐虚弱无力,声音听起来毫无起伏,“我还以为你更愿意看到我病死。”
“分个手而已。”江屿淡淡道:“不至于。”
祝唐嗤笑一声,“也是,你这人一向善良温柔性子好,想必今天躺在这里的不管是谁,你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谢谢你这张好人卡。”江屿抱着双臂说,“看来这止痛针很管用,你现在连说废话的力气都有了。”
疼还是疼的,折腾这么久,祝唐早累得筋疲力尽。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几点了?”
江屿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多。”
“这么晚了……”祝唐喃喃说,他转过头来看向江屿,不知怎么,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涌动,像一只要破茧的蝶,挣扎着、颤动着,脱离缚茧的脆弱翅膀要飞不敢飞似的。
“旁边有空床……”祝唐说:“要不你……”
“我就在椅子上坐一会。”江屿打断他,“没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到时候我再回去。”
“……那,谢了。”祝唐说。
江屿没回答,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祝唐却完全睡不着,默默看着床边假寐的人,忽然狠狠一咬牙,蝴蝶的翅膀终于挣脱了束缚,扑腾扑腾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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