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戚家吃完午饭,江屿一行人没久待便出发回星城。
临走前,亲戚拿了一桶食用油塑料桶装的土鸡蛋,准备发车时,又不知从哪里搜出一大捆干米粉,一边往袋子里装一边急匆匆往车这边赶,像是生怕车开走。
“大姐,这个米粉丝你拿上,好吃,都是自己家种的米加工做出来的。”
“哎呀你看你,总这么客气……”
两个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客气的拉扯。
江屿一直觉得这种场景特别有趣,换作是以前,他可能会笑眯眯地看着她们这番你来我往,甚至还有可能灵感一来,随手掏出手机写几段话记录下来,当写作素材。
但现在,他从亲戚口中听了一些关于祝唐的童年,却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经过几个来回的推拉,那捆米粉丝成功入驻汽车后备箱,几分钟之后,又进来了新的伙伴——两罐坛子酸菜。
一直拖了近半个小时,那位亲戚才跟江兰月挥手告别。
正好是清明小长假,高速路的进口车辆很多,有些堵。孟严节昨晚虽然不在医院,但显然在亲戚家也没怎么睡好,等车通行的空隙,他挂了空挡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然而这个呵欠还没打完,汽车忽然一震,车位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孟严节维持着打呵欠的张嘴动作愣在座椅上。
“追尾了?”江屿率先反应过来,第一个下了车。
孟严节江兰月紧随其后。
对方车里也下来一个年轻人,看都还没看就先说了几句“对不起”,等走到孟严节那边看下来时,他忽然下意识说了句脏话,小声嘀咕:“我明明只是轻轻一撞啊,怎么会这么严重?”
这话说的,就像是他提前预判了会追尾似的。江屿奇怪地往他脸上看过去,就见那人说完那句后,下意识往自己车上的副驾驶盯。江屿顺着他的目光往他车上一看,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那人迎着微冷的风走过来,刘海的碎发被风吹得往两边摆,露出光滑白皙的额头。他没穿外套,只穿一件宽松休闲的牛仔衬衣,像是刚从车里睡醒,头发有些乱,连脑后扎的小啾啾也歪了。下车的一瞬他似乎有些冷,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往下撸袖子,试图遮挡一点冷意。
江兰月起先还想说点什么,一看见对方,立刻惊呼道:“诶?!你不是小屿的同学吗!”
看到江兰月,祝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的脸上很快露出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带着一点小惊喜似的喊:“姑姑。”
又转向孟严节:“姑父。”
孟严节本来一直弯着腰在车尾观察……或者说心疼。
这辆车十几年前买的时候就是辆二手车,本就已经很老旧了,但孟严节说这辆车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说是他‘兄弟’都不为过,因此一直舍不得换。
现在这辆车的车尾被撞得凹陷了一大块,车漆斑驳地裂开,车尾边沿的铁皮翘出来一头,本就苟延残喘的汽车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孟严节猛然听到这声姑父,顿时不知是该说对方几句,还是该挤出个笑容来回应,两者相加,他最后微微颔首,说:“嗯,你好。”
“好”字的发音伴随着车尾铁皮的落地声一齐响起,孟严节的脸色彻底挂不住了。
“对不起啊叔叔。”那年轻人看着寿终正寝的铁皮子说:“我也不知道会撞这么严重……”
话说一半,祝唐瞪了他一眼,年轻人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两人无形之中像是有火花在闪。
从始至终,祝唐没看江屿一眼。
江屿乐得清闲,默默站在一边当自己是个空气。
车流在缓慢移动,前方已经空出了一点距离。后面的队伍便开始有人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祝唐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姑姑,姑父,您看现在正堵车,堵在高速入口处理起来也不方便,要不这样,我加您联系方式,到时候您开去维修也好,换零件什么的也好,反正所有的费用都我们来出,钱到时候转给您,您看行吗?”
孟严节心疼地拍了拍他这位老伙计的顶部,苦着脸说:“不是钱的事……”
“哎呀好了。”江兰月劝他:“这是小屿的大学同学,你看人还喊你一声姑父呢,别这么小气。”
说到这个,江屿在医院听到祝唐喊江兰月姑姑的时候就在奇怪了。
他们俩谈恋爱那会,江屿从没跟他提起过自己家人。他也确信,他们三个绝对从来没有见过面。那么祝唐又是怎么知道她是江屿的姑姑?现在又是怎么一张口就能这么精准地喊孟严节姑父的呢?
到底谁告诉他的?
“都怪我们不好。”祝唐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愧疚,眉宇间的忧虑也不多不少刚刚好,让人看起来既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显露出来的茫然,又像是自责的不安。再配上这种出众的长相,让人看了简直都不好意思发作。
真能装啊……
江屿默默地看着他,将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做对比,不得不再次感叹一句:“比以前更能装了!”
孟严节果然不忍苛责,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后面人在催,就这样吧。”
“那怎么行!”年轻人说:“叔叔,要不我们还是加个联系方式吧,到时候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这话他说的,可掏出手机不由分说怼到孟严节身前的却是祝唐。
孟严节拗不过,只好说:“那好吧。”
好友成功添加,祝唐这才转过脸来,像是终于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喘气的,眉尾一挑,笑着说:“咦,小屿也在这?我以为你在车里没出来呢。”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拙劣的挑衅,就好像看不见谁,就能显示他对这个人完全不在乎。
当着长辈的面,江屿客气地笑笑,但不想搭理他。
“小屿,我们也加个联系方式吧。”祝唐脸上带笑,但那被刘海遮住的眼眸却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江屿,像是拿准了当着长辈的面,江屿再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拿出手机。
江屿不想让他如愿,淡淡笑了笑,“我一直都有你的联系方式啊,怎么了大画家,你把我给删了啊?”
江兰月奇怪地看着他们俩。
祝唐还是那副微笑,说话时一字一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这件事上意有所指:“你的号码我一直存着,你毕业后,我还经常给你打电话,可惜你太忙,一个也没接到……”
他的目光移开,望向江兰月,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他的笑容又变得真诚了许多,“不过也怪我,毕业后我弄丢了手机,很多同学的联系方式都没了,可能后来把小屿的号码加错了也不一定。”
这话一听就很假,但这么不靠谱的借口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提升了好几个可信度。
江屿毕业那年,无意间知道了祝唐是祝得富的儿子、祝得财的侄子,于是提出分手。
分手时江屿隐瞒了真正原因,为了尽快摆脱他,江屿随便扯了一件小事,话说得很绝,打定主意这辈子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分手第二天,他就把祝唐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了。但祝唐依旧能用别人的手机给他打各种各样的骚扰电话。
江屿硬着心肠要么不接要么一听到声音直接挂断。
毕业一离校,江屿换掉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从此跟祝唐彻底一刀两断。
这小子还挺记仇,刚刚祝唐暗指的正是这件事。
后面的喇叭声越来越急促,已经有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满脸不耐烦了。
“那快加吧。”江兰月说:“后面司机在催了,我们这边速度快点。”
江屿:“……”
大概是亲戚的那番话对他的影响太深。江屿望着眼前这张笑脸,忽然又想起当年祝唐仰着头笑着跟他说‘家暴的爸消失的妈,生病的妹妹破碎的他’这句话时的样子。眼前的笑脸和当时的那个人逐渐在江屿脑海里重叠。
同样都是笑,现在回过味来才发现,这两种笑竟然有些相似的苦。
江屿无意识地掏出了手机。
祝唐添加成功,高深莫测地望着他笑笑。很快转头就跑去江兰月那里,“姑姑,我们也加一个。”
江屿:“……”
江屿回过神来。
这人怎么给他一种不像是不小心追尾,更像是拿追尾当借口来添加他们全家好友的呢?
江屿甩甩头,立刻甩掉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经过这么一遭追尾,一车人都安静得诡异。
孟严节显然还在为他的老伙计心疼,紧紧抿着嘴不说话。从江屿的角度看过去,竟然能从这张经历过几十年风霜的脸上看出一丝委屈。
江屿动了动肩膀,重新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在椅背上,说:“姑父,这辆车实在太老了,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跟辆报废车似的,不安全,我给您换一辆新车吧。”
“不用你买。”孟严节说,说完,又叹了口气,“再说了,真要买,我有自己的退休金,再不济还有你哥出钱。”
江屿笑着打趣:“怎么?我不是您儿子?您不稀罕用我的钱。”
“说的什么话!”江兰月不满地从副驾驶座回头瞪他,抢先开口:“你跟小琢都是我亲生的儿子!”
“就是!”孟严节说,“不用你的钱,是因为我们知道你挣钱也不容易,我看你经常写小说写到半夜……”
“你哥已经买房买车了,压力没那么大。”孟严节说:“你还什么都没有,留着钱存起来,将来结婚要买婚房、新车,再将来有小孩,那都是要花钱的。”
“我挣的所有的钱本来就都是留给你们和哥的。”江屿脱口而出。
说完了才发觉这话可能会引起他们担心,想要找补,想说他挣的钱早足够他买好几套房子了。
江兰月夫妇以为他成天在家没有个稳定工作,靠写小说这点钱,手头一定比较拮据。
因为他们并不清楚‘畅销作家’这种虚头巴脑的头衔到底是个什么含金量。
江屿想了想,觉得这句解释也没什么太大的用,他知道就算他有再多的钱,他们也不会用他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用他哥的。
有时候父母的爱很奇怪,他们愿意源源不断地给予自己的全部到孩子身上,却不愿意从孩子那里收取丁点的回报。
他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父母都这样。有时候他也会设想,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又会是怎样一种境况呢?
“我要什么车子房子孩子?”江屿最后这么找补了一句。他凑到副驾驶亲昵地捏了捏江兰月的肩膀权当按摩,“我有你们和哥就够了。”
江兰月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但江屿却没留意,这话说完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是说给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喃喃道:“我活着,只需要有你们……”
他缓缓靠向椅背,仰着头望着车顶的位置,眼睛却并没有聚焦,小声说:“……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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