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仁济医院的白色走廊仿佛没有尽头。秦蓁蓁紧跟着引路的护士,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让她想起协和医院的日子——那些平静的、按部就班的日常已经恍如隔世。
"就是这里。"护士在一扇标有"器械室"的门前停下,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停顿,再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锐利的蓝眼睛。护士低声说了句德语,门随即大开,一个高瘦的西洋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透着冷静的专业态度。
"秦医生?我是汉斯·穆勒。"他用带着德国口音的中文说,侧身让她们进入,"病人情况危急。"
器械室内部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手术室。中央的手术台上,顾清漪苍白地躺着,身上连着各种监测设备。周医生站在一旁,脸色凝重。
秦蓁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手术台前。顾清漪的脸色灰白得可怕,嘴唇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监测设备发出不祥的"滴滴"声,显示她的血压和血氧都在危险值以下。
"子弹卡在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间,距离心脏不到一厘米。"汉斯医生快速解释,"内出血没有停止,已经出现血气胸症状。"
秦蓁蓁轻轻掀开顾清漪胸前的敷料,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周围已经出现感染迹象,肿胀发红。
"为什么还不手术?"她厉声问。
"她在船上输过血。"周医生解释,"我们需要确认血型匹配..."
"我是O型阴性。"秦蓁蓁卷起袖子,"万能供血者。现在,立刻准备手术。"
汉斯医生和周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点头。护士迅速推来器械车,汉斯开始准备麻醉剂。
"没有X光,没有完备的血库,这将是一场冒险。"汉斯警告道。
秦蓁蓁已经戴上手套,检查手术器械:"我曾在伦敦圣玛丽医院做过二十七例类似手术,成功二十五例。"
汉斯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那两例失败的原因是?"
"一例死于术后感染,一例在手术前就已经心脏破裂。"秦蓁蓁冷静地回答,"顾清漪还没到那一步,但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麻醉气体开始发挥作用,顾清漪的呼吸逐渐平稳。秦蓁蓁接过手术刀,深吸一口气。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手术——不仅因为患者伤势严重,更因为躺在手术台上的人,已经悄然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开始吧。"她说。
手术刀划开皮肤,鲜血立刻涌出。秦蓁蓁动作精准而迅速,扩大切口,寻找子弹的位置。汉斯医生熟练地协助止血,同时监测顾清漪的生命体征。
"血压下降。"他警告道。
"加快输血。"秦蓁蓁头也不抬,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操作,"子弹应该就在...这里。"
她的镊子碰到了金属,小心地夹住,缓缓取出。一颗变形的子弹"当"的一声落入金属托盘。
"好枪法。"汉斯评论道,"如果再偏左半厘米..."
秦蓁蓁没有回应,她的注意力被伤口附近的异常吸引了——顾清漪的胸骨上方有一道长长的、已经愈合的疤痕,明显是经过精心掩盖的旧伤。
"这是..."她下意识地问。
汉斯医生看了一眼,表情变得复杂:"你不知道?"
秦蓁蓁摇头。汉斯示意她继续手术,没有立即解释。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秦蓁蓁全神贯注地清理伤口、修复受损组织、放置引流管。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她几乎虚脱,不得不扶住手术台稳住身体。
"出色的手术。"汉斯医生真诚地说,"我在海德堡医学院见过许多外科医生,你的手法可以排进前十。"
秦蓁蓁勉强笑了笑:"她现在安全了吗?"
"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去,但接下来的24小时至关重要。"汉斯摘下沾血的手套,"感染和术后并发症仍然是主要威胁。"
护士们开始清理手术区域,将顾清漪转移到隔壁的恢复室。秦蓁蓁跟着过去,途中汉斯医生拉住了她。
"关于那道疤痕..."他压低声音,"我想少帅本人应该亲自告诉你它的来历。"
秦蓁蓁皱眉:"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当然。"汉斯微笑,"我为同盟会工作五年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重要成员。顾少帅是我们最珍贵的北方情报来源之一。"
他领着秦蓁蓁来到一间小办公室,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她的完整病历。三年前在柏林,我为她做过一次大手术——那时她胸部中弹,差点丧命。那道疤痕就是那次留下的。"
秦蓁蓁翻开病历,震惊地看到"性别:女"的字样赫然在列。虽然她早已隐约猜到顾清漪的女性身份,但看到白纸黑字的确认还是令她心跳加速。
"她父亲知道她的...活动吗?"秦蓁蓁小心地问。
汉斯摇头:"顾大帅若知道女儿为革命党提供军事情报,恐怕会亲手处决她。"他叹了口气,"顾少帅生活在刀尖上,既要扮演军阀继承人,又要暗中推动革命。这种双重生活已经持续三年了。"
秦蓁蓁合上病历,思绪万千。顾清漪背负的秘密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不仅是性别伪装,还有对家族的背叛,对理想的坚守...这一切让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少帅形象变得更加复杂而立体。
"她会好起来的,对吗?"秦蓁蓁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汉斯医生拍拍她的肩:"有你这样的医生守护,我相信会。"
恢复室里,顾清漪静静地躺着,胸口随着呼吸微弱起伏。秦蓁蓁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总是有力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冰凉虚弱,让她心疼不已。
"你必须好起来。"她低声说,"我们还有那么多计划没实现呢..."
窗外的天色渐暗,上海的灯火次第亮起。护士送来简单的餐食,秦蓁蓁勉强吃了几口,视线始终没离开顾清漪。监测设备发出的规律"滴滴"声成了唯一的陪伴。
夜深时,顾清漪的体温突然升高。秦蓁蓁立刻检查伤口——没有明显的感染迹象,但顾清漪的皮肤烫得吓人,开始不安地扭动。
"感染性发热。"汉斯医生被紧急叫来,迅速诊断,"需要更强的抗生素。"
他取出一小瓶药剂:"这是德国最新的磺胺类药物,效果显著但风险也大。可能会引发过敏反应..."
"用吧。"秦蓁蓁果断决定,"总比败血症强。"
药物注射后,顾清漪的状况时好时坏。高烧让她陷入谵妄,时而用德语喊出几个单词,时而挣扎着要起身。秦蓁蓁和护士不得不按住她,防止她扯掉输液管。
"Vater... nein... ich kann nicht..."(父亲...不...我不能...)顾清漪在昏迷中呢喃,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秦蓁蓁心如刀绞,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没事的,我在这里..."
凌晨三点,顾清漪的状况急转直下。监测设备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她的血氧骤降,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肺水肿!"汉斯医生迅速判断,"快,利尿剂!"
秦蓁蓁协助注射药物,调整氧气流量,抬高床头...一系列紧急处理让小小的恢复室瞬间变成战场。顾清漪的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发绀,生命迹象越来越弱。
"不,不,不..."秦蓁蓁机械地重复着,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清漪,坚持住..."
她俯身在顾清漪耳边,声音哽咽却坚定:"你答应过和我一起建医院的,记得吗?东郊的宅院,最新的设备...你不能食言...你若离去,我绝不独活..."
不知是药物终于起效,还是秦蓁蓁的话语穿透了昏迷的迷雾,顾清漪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血氧指数缓慢回升,警报声停止了。汉斯医生长舒一口气,拍了拍秦蓁蓁的肩。
"她挺过来了。你去休息会儿吧,我来守着。"
秦蓁蓁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哪儿也不去。"
汉斯没有坚持,只是吩咐护士拿来毯子和咖啡。上海的黎明悄然降临,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入房间,为顾清漪苍白的脸镀上一层金色。
秦蓁蓁握着她的手,疲惫不堪却不敢合眼。就在这时,她感到掌心中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
"清漪?"她立刻俯身呼唤。
顾清漪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依然在聚焦到秦蓁蓁脸上时闪过一丝光芒。
"蓁...蓁..."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秦蓁蓁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顾清漪的嘴唇微微上扬,试图抬手却无力做到。秦蓁蓁会意,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手术...成功?"顾清漪断断续续地问。
"非常成功。"秦蓁蓁点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顾清漪的目光扫过房间,看到汉斯医生时微微点头致意。汉斯走上前,检查了她的瞳孔和脉搏。
"恢复得不错,少帅。"他用德语说,"但你需要绝对静养至少两周。"
顾清漪用德语回应了几句,秦蓁蓁虽然听不懂,但从汉斯的表情看,应该是关于当前形势的询问。汉斯摇摇头,说了什么显然是否定的回答,顾清漪的眉头皱了起来。
"别想那些了。"秦蓁蓁打断他们的交谈,"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伤。"
顾清漪看向她,眼神柔和下来,轻轻点头。药效再次发挥作用,她的眼睛渐渐闭上,陷入正常的睡眠。
"她问了什么?"秦蓁蓁小声问汉斯。
"想知道北平的情况和她父亲的反应。"汉斯叹气,"我告诉她暂时没有新消息。"
接下来的三天,顾清漪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伤口愈合良好,体温恢复正常,已经能在帮助下坐起来短暂进食。秦蓁蓁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换药、监测、调整治疗方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那颗饱受惊吓的心。
第四天傍晚,秦蓁蓁正在窗边整理药品,突然听到顾清漪叫她。
"蓁蓁,过来一下。"
声音比前几天有力多了。秦蓁蓁转身,看到顾清漪靠坐在床头,夕阳的余晖为她苍白的脸添了一丝血色。她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油布皮夹。
"我想是时候告诉你全部真相了。"顾清漪示意她坐在床边,"关于我,关于革命,关于...我们可能的未来。"
秦蓁蓁心跳加速,顺从地坐下。顾清漪打开皮夹,取出几张折叠的纸——不仅有之前那封署名"孙文"的信,还有几份军事地图和密电码本。
"三年前在柏林,我遇到了几位同盟会成员。"顾清漪缓缓道来,"他们向我展示了□□的蓝图——一个没有军阀割据、没有列强欺辱的新国家。我...被说服了。"
她的手指轻抚地图:"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向南方提供北方军阀的军事部署和行动计划。我的身份让我能接触到最机密的信息,而我父亲...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
"那道疤痕..."秦蓁蓁忍不住问。
顾清漪苦笑:"两年前一次情报交接出了意外,我被段祺瑞的人击中胸部。汉斯医生救了我的命,但也被迫...记录了我的真实性别。"她顿了顿,"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秦蓁蓁震惊地看着她:"连你父亲都..."
"尤其是不能让我父亲知道。"顾清漪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在他眼中,我是完美的继承人,是顾家未来的希望。如果他知道真相..."
她没有说完,但秦蓁蓁完全理解那种恐惧。在这个时代,一个女扮男装的军阀继承人,还是革命党的同情者——任何一条都足以让顾大帅震怒。
"那么...我们的医院计划..."秦蓁蓁小心翼翼地问。
顾清漪的眼神柔和下来:"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私心。一方面,医院确实可以作为情报中转站;另一方面..."她握住秦蓁蓁的手,"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既能继续为革命效力,又能...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秦蓁蓁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知道这要求太高了。"顾清漪轻声说,"让你放弃正常的生活,卷入危险的政治斗争...如果你选择离开,我完全理解。"
秦蓁蓁抬头,直视顾清漪的眼睛:"你以为我经历了这么多,还会轻易离开吗?"
顾清漪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理智掩盖:"但你的医者誓言...革命难□□血牺牲。你能接受与一个'杀人者'共事吗?"
这个问题直指两人最根本的分歧。秦蓁蓁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我不赞同暴力,但我也看到了这个国家的苦难。如果改革必须通过革命实现...我想我能理解你的选择。"
她顿了顿:"但我坚持一点——医院必须保持中立,救治所有伤者,不分立场。"
顾清漪微笑:"这正是我希望你坚持的原则。革命需要理想主义者,也需要你这样的医者仁心。"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房间陷入昏暗。两人在暮色中相对而坐,双手紧握,仿佛在这动荡的时代中找到了唯一的锚点。
"所以...这是我们的未来?"秦蓁蓁轻声问,"医院、革命、无尽的危险..."
"还有彼此。"顾清漪补充道,声音温柔而坚定。
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静谧的一刻。汉斯医生匆匆进来,脸色凝重:"特务搜查到医院来了,说是找两个从北平来的'□□分子'。"
顾清漪立刻试图起身,却因疼痛倒抽一口气。秦蓁蓁按住她:"别动,伤口会裂开。"
"你们必须立刻转移。"汉斯快速说,"地下室有秘密通道通往隔壁教堂,那里有同志接应。"
秦蓁蓁迅速收拾必要的药品和器械,同时帮助顾清漪穿上汉斯带来的护士服——这是最好的伪装,因为搜查者会重点注意穿病号服的人。
"能走吗?"她担忧地问。
顾清漪咬牙点头,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汉斯递给她一根拐杖:"尽量自然,低头走路。秦医生会扶着你。"
走廊上一片忙乱,护士和医生们来回奔走。汉斯领着他们走向员工电梯,途中几次有警察模样的人擦肩而过,幸好没有特别注意他们。
电梯下降到地下室,穿过堆满杂物的储物间,汉斯移开一个货架,露出后面的暗门。
"沿着通道直走,不要回头。"他急促地指示,"上海已经不是安全的地方了。联络人会安排你们去广州。"
秦蓁蓁点头,扶着顾清漪进入阴暗的通道。汉斯最后递给她一个小包:"药品和绷带,路上用。保重。"
暗门在身后关上,两人陷入近乎完全的黑暗。秦蓁蓁一手扶着顾清漪,一手摸索着潮湿的墙壁前进。顾清漪的呼吸越来越重,显然每走一步都在忍受剧痛。
"休息一下吧。"秦蓁蓁担忧地说。
"不...继续走..."顾清漪咬牙坚持,"安全...第一..."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秦蓁蓁加快脚步,发现光是从一扇小铁门的缝隙透进来的。
她小心地推开门,外面是一个安静的小教堂后院。月光下,一个修女打扮的女子正在井边打水,看到他们立刻迎上来。
"梅花开了?"她低声问。
"开得很盛。"秦蓁蓁回答事先约定的暗号。
修女点头,迅速领着他们穿过教堂侧门,来到一间隐蔽的小屋:"休息一会儿,天亮前有车来接。"
小屋简陋但干净,有一张窄床和简单的家具。顾清漪几乎是一沾床就瘫软下来,脸色惨白如纸。
"伤口裂开了。"秦蓁蓁检查后皱眉,"必须重新包扎。"
修女送来热水和干净布条,然后体贴地离开。秦蓁蓁小心地帮顾清漪脱下衣服,重新处理伤口。在昏暗的油灯下,顾清漪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肋骨分明,新旧伤疤交错,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军阀继承人,倒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很难看吧?"顾清漪虚弱地问。
秦蓁蓁摇头,轻轻抚过那些伤痕:"它们是你的勋章,证明你有多勇敢。"
处理完伤口,她帮顾清漪换上修女提供的睡衣,然后自己也简单洗漱。窄床勉强能容下两人,她们不得不紧贴着躺下。
"睡一会儿吧。"秦蓁蓁轻声说,"我会守着。"
顾清漪却握住她的手:"一起睡。你需要休息。"
月光透过小窗洒在床上,勾勒出两人疲惫却安宁的轮廓。在这短暂的静谧中,在未知的前路面前,她们至少拥有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秦蓁蓁轻轻搂住顾清漪,感受着对方逐渐平稳的呼吸。无论明天等待她们的是什么,至少今夜,她们安全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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