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战俘营方向传出的哀嚎，犹如警钟般时时在耳边响彻，在这日复一日的温饱中，意志几乎要消磨殆尽。
逃难的艰辛历历在目，奥林德的多处沦陷已成既定事实，亡国的宣告或许就在明天…，如果已经知道结局，反抗还会具有意义吗？
贝琳达一连踌躇多日，露西的肚子就又大一圈。她最近吃得不错，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孩子似乎也在这母体的滋养下有了精神。便常常拉着贝琳达的手，轻轻地放在那隆起的腹部，偶尔中能感知到里面的小手小脚在轻轻地踢动，令贝琳达既惊奇又不知所措，仿佛触摸到‘未来’的脉搏。
“你的脚伤好了，亲爱的，为什么心情反而越来越沉重呢？”她轻轻将贝琳达垂落的发丝捋去耳后。
贝琳达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露西。”
但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格兰特来了。他刚刚洗去手上的污血，将自己特意收拾地干干净净，脚步轻快又急促，已经在迫不及待招手。
“看我带来了什么？”
贝琳达收敛了惆怅，配合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什么？”
露西也好奇地凑了上来，算上肚子里的小家伙，四个人围成了一圈，让格兰特卖足了关子。
他缓缓将掌心张开，一抹深绿，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坚韧。
“树叶？”在逃难的路上这确实足够稀奇。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在哪片丛子里千辛万苦地给这么一片叶子扒拉了出来，“噢，冬天还绿着，它一定积攒了足足三季的营养。”
“是冬青。前两天的那场雨，又令它生生不息了。”格兰特说着，捏住叶片的两头，挑动着眉毛示意两人盯着他瞧，“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东方来的商人，跟他学了吹叶子。”
“什么叫吹叶子？”贝琳达和露西互相望了一眼，哪怕她曾经是贵族小姐，居然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我学给你…你们听，你们就知道了。”格兰特一时兴奋，险些漏了嘴巴，着急改口又笨拙地咬住了舌头，细致的医生变得毛手毛脚，只得慌乱地低下头，匆匆将叶片抵在唇间。
露西忍不住笑了一下，偏过头在贝琳达颊侧耳语，“噢，我感觉我的宝宝都被逗笑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足够格兰特羞涩地吹破音，崩出一声屁响。
“啊啊，不，不是这样，你们没听到！”
“可是我听到了，格兰特。”贝琳达故意逗他。
“…”沉默间格兰特的脸肉眼可见地胀红，紧绷着嘴巴，圆睁着眼睛，憋了半天，最后只得小声地说，“好吧，其实是它放了个屁。嘿，我们人类都会放屁，凭什么植物不能？”
两人再忍不住。
“噢，天呐，格兰特。”贝琳达娇嗔道，“如果不做医生，你还可以做个杰出的植物学家。”她的眼波流转，调侃中又带着那么一丝柔情。露西则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战乱中的一切烦恼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格兰特在两位女士的笑声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难为他最后还是吹了一段。
“小夜曲？”贝琳达听出熟悉的旋律，仿佛是旧时光的回响，那些曾经以为已经遗忘的舞步，此刻又在心底轻轻旋转。格兰特这才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直到他离开，露西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尽管她不懂小夜曲的含义，但她看得出充满情意的眼神。
“他确实很可爱，和整个军营都格格不入，又或者，是因为面对的那个人是你，亲爱的。”
“所以这份感情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贝琳达摇了摇头，“他可是达拉斯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他面对的那就是‘敌人’，说不定，再对向我的就会是尖刀，我还没那么傻。”
正说着，两人的目光被远处升腾起的浓烟吸引。自西向着东面去，来时途经过的小镇大抵已经被夷为平地。
那位团长就快回来了，那时她和露西的身份或许瞬间就会从‘军医’小姐变成军妓，而这些时日里那些和善的面庞也会成为魔鬼。
“露西。”她压低声音，“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信任，而我完全掌握了进出格兰特储药帐篷的资格，…你知道，里面有可以让人昏睡的药剂。”
从格兰特第一次向她介绍那些瓶瓶罐罐，她为之感慨的‘万幸’，就是指这一天。
亲眼瞧过那些达拉斯士兵的面目全非，亲耳听过战俘营作乐与哭叫交织，就更不能忘记，自己诞生于奥林德。
那么，被以数倍战火摧毁的，那些奥林德士兵，又成了什么模样？
贝琳达曾唾弃这座腐朽的王国千万遍，可当真正的亡音降落时，她又坚决地站立在这片土地，誓死捍卫它到最后一刻。
她难以形容这种感情，因为她曾真诚地祈祷，奥林德能迎来一场新的政权。可是，即便达拉斯的发展更加富庶，侵略也永远是侵略。
露西只问，“需要我怎么做？”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贝琳达，视她为唯一的指引。
贝琳达脑海里闪回着格兰特的邀请，还有那一首饱含着情意的小夜曲。在自己刻意接近与撩拨之中，猎物成功地掉落陷阱，被轻而易举玩弄于股掌之间，但那些谈论与玩闹的快乐也并不是假的。
她从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事。她从不会背叛朋友，而若一早知道对方是敌人，就绝不该做朋友。
“露西，适当的帮我做掩护就好，你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
伴随着一场大雪，世界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银纱覆盖，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无数个无声的叹息，落在心头，化作淡淡的哀愁。
今晚烧了暖身的姜汤。
贝琳达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悄然避开了巡视的目光。她从帐篷里迅速钻出，手指紧捧着一个碗，目光与露西在空气中交汇，一同走向锅炉。
“去后面老实等着，小姐，我们都还没吃上呢。”一个士兵正搅弄着汤匙。
贝琳达细碎地来回跺了跺脚，簌簌地抖下雪花，“今夜的雪实在是把伤兵们冻坏了，我想先给他们盛点。”
“噢…。”这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就连身后正排队的士兵也纷纷认同，“没关系的，我们都还可以等。”他便不得不让出身子，“好吧，你说得对。”
“多谢您。”贝琳达笑着上前，借着露西的身形遮挡，将手里的碗转了下去，如同夜风拂水，绕圈一搅，那份秘密就彻底融入了褐色的汤底。
“我肚子不太方便，就让我留下来盛吧，姐姐。”露西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过汤匙。
“好，那我先去送。对了，不用让其他人一直等着，我回来前也先盛着。”
说完贝琳达就端着碗离开。
伤兵们不少发起了高热，格兰特必须不眠不休地照看。
“今晚有姜汤。”她走过去。
“你先喝吧，医生更应该先保证自己的健康。”
“谢谢。”格兰特受宠若惊，眸中闪过难掩的欣喜，“你也要喝一些，不要冻生了病。”
一手端着，一手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卷厚纱给她，唠叨的像个操心的老父亲，“挂到耳朵上，挡住口鼻，这会叫你更安全。”
“好。”贝琳达将纱布接过，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手指只是麻木地动作，目光紧盯着格兰特，她必须确保他不会突然回储物的帐篷取东西。
格兰特抬起碗，只一碰到嘴唇就忽地皱弄起鼻子。
“怎么？”
“噢…，我真是和药呆久了，闻什么都透着股药味。”他似乎是在开玩笑，“我还以你拿错了碗呢。”
“怎么会，我可是你的助手，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贝琳达努力控制住声音中夹杂的颤抖，“捏住鼻子，一口灌下去味道能好点。”
“…”于是格兰特顿了顿，他转头望向贝琳达。不知是不是天太沉，压得屋内也一片昏暗，那烛光就快燃尽了，“你在把我当孩子吗，塞薇拉小姐。”他轻轻笑着。
贝琳达的心跳在这一刻攀升顶峰，格兰特的语气并没有变，却莫名地好像在说另一件事。
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就要准备殊死一搏，可在那目光的盈盈一水间，格兰特将头一仰，真的像她所说的一口灌了下去。
他说，“偶尔当一当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画画的我，是自由的。”
长大是一个被不断剥夺的过程，首要面对的就是生活的残酷和现实的残忍。
所以他没有再问那些愚蠢的为什么。画画到底有没有出息他必须等做了再做定夺，此时此刻他只想问，“塞薇拉小姐，你喜欢我的画吗？”
“格兰特…。”贝琳达哽了一下，她缓缓俯下身来，将他拥抱，心跳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旋律。
“当然，我喜欢你的画。”
于是格兰特在她的背后拍了拍，像安抚过她无数次地那样，没有一丝改变。
“如果以后，我真的又做回喜欢的事，希望你能认出那是我的画。”
贝琳达点了点头，她向他承诺，“会的。”
决绝转身，格兰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轻轻合上了自己的药箱。
“贝琳达！”
露西小跑过来，“都差不多了。”
“这么快？”她恍惚了一下，就见露西身后那些捧着碗的士兵，腿脚摇晃，陆陆续续地栽进了雪地。
“我也想能帮到你。”
“做得好。”贝琳达拍了拍她的手，“现在还剩两件事。”
“什么？”
“给粮仓倒油点火，和去战俘营放人。”
刚刚，她骗了格兰特最后一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