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瞎,你对我很好,很温柔,而且……我们算认识有段时日了。”
“那我是哪里温……”
秋菊若山和弟兄们先后咳嗽,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我恍惚想起:
忘了,他们不聋。
我立马收敛“咳咳,小桑……”
“咳咳咳,那个,是有点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等等,有个地方还没去。”
“什么地方?”
“我家边上有一处供人歇脚用的矮屋,近几日去的人少,若是今晚没人在,我们去那儿正好。”
“去那儿做什么呀?光坐着?”
“从小就听我爹唠叨,七夕夜里要靠在藤下赏月,顺道听听牛郎织女说些什么,往年我们三人逛完集市就坐在院中观月闲谈,今年我……看不见月亮了,你能替我看看吗?”
“好。”
话音落,她……蹭了蹭我的脸,随后得逞般带笑说“走,若山带路!”
我恨自己今日衣袖不够长到能遮面,赶紧装作五感尽失。
试着睁眼,一丝微弱的光点透进眼里,很快又不见了。
“街上灯火通明的,倒是省了灯烛。”
“嗯,我看见一些。”
“你能、能看到了?”
“只是一点。”
“一点也好,一点也好……”
大概转了三四个巷子就到小屋前,我想起小桑手中花灯“对了,花灯上是什么图?”
“是锦鲤,游走荷叶之间,甚是活灵活现。”
“喜欢就好,小桑,我想去屋顶上坐。”
“好呀。”
“花灯要带上去吗?”
“嗯嗯,带。”
“若山,你们来帮帮忙,先扶我上去。”
“你们先帮阿扬上去!”
靠若山他们扶抱我方顺利稳坐屋顶,在瓦片上静静坐着,我将外衣脱下递出去,一侍从问“江公子这是?”
“我衣服软,给你们郡主垫着坐。”
不一会儿,身侧瓦片与鞋底彼此敲击声传来。
“小桑,来,坐衣服上,不硌人。”
“来啦。”
待我们都坐稳,抬头呼气间耳中骤然响起,是烟花绽放,我没忍住一抖,她更靠近了些。
“阿扬别怕,是烟花,很美哦。”
缓了缓,我回忆道“低头大概能看见葡萄架……”
“我看看啊……看到了!”
“这个地方,你喜欢吗?”
“喜欢,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不知我们高过葡萄架,能否听到牛郎织女的私语?”
“能吧,我不讲究这个,有你就好啦。”
烟花不断,她渐渐靠到了我身边。
她今日又说我温柔了呢……
待烟花声过,我才稍稍动了动有点僵的身子。
“月光够亮吗?”
“亮。”
“空坐着有点无趣,想不想听我从前的事?”
“想!”
“其实,我十六岁生辰隔日就跑了,那是腿被伤到之前,我策马到钱渘城中落脚,赏瀑布喝好茶,尝了新鲜的鱼虾莲藕,听船渡人们的碎语,听酒楼那位老先生的陈词滥调被客人们调侃,我更小的时候就来过几回,这下我更是不舍得离去了。”
“但我低估了繁华之中隐匿的污垢,实在作呕,人牙子牙婆和地痞流氓都算轻的,就是这最容易解决的,让学艺不精的我遇上了。”
木椅有些松动,我靠着外墙坐在暖阳下偷闲,饭馆量太足吃得有点撑,歇一会儿就去柜房取点银子。
那时走在路上也不觉大天光下能出事,小小年纪就敢到处游荡,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身后女子与我同行好几条路后,我立刻顿住,转身。
“这位姐姐,是要去何处?”
打扮素净的女子回道“去戏院。”
我笑道,一手扬出去飞刀“是戏院,还是地府啊?”
女子避过飞刀后不再虚伪,直直上前掐住我脖颈“看你俊俏,给你个选择,想唱戏还是要饭呀?”
“想、要你的、命……”
腰被她寸寸往后下压,掐脖子的力道忽紧忽松,疼痛呛得我直流泪,她一女子是如何这么大力气的……不,这是巧劲。
我快被折断了腰,骨头硬撑不了多久,我顺势躺倒在地上,朝上奋力一踹,袖中小刀划向她的脸,打不过,只能溜之大吉。
那女子追来得极快,直接砍向我的手,躲避间,还是被划破了右手腕,我匆忙让左手接过小刀堪堪抵住了女子的剑“我们无怨无仇,你图财还是图别的……”
她面无血色,一长条血痕显得面目狰狞“不图什么啊,就是瞧着郎君你特别俊俏,适合送去讨饭,可你为什么要划我的脸呢?”
见此情景,我也冷下脸,狠踢她小腹。
闭上眼,一刀,两刀……
直到她不再叫喊挣扎,我才发现她的心胸被戳烂了,溢出满口的鲜血。
我克制颤抖的左手,将她的脸多划几道,右手腕间发痛发凉,我想站起身,却是双腿发软又倒下,脖子阵阵发胀。
她动不了了吧?
她真的不动了。
我不论怎么都平静不下来,耳中骤然嗡鸣,喉咙涌上不知名状的恶心,趴着干呕了许久。
分明没吐出东西,却感觉腹中空荡,手脚无力,抬头亦看不清路,是双眼被泪糊住。
起身是天旋地转,额前磕到墙壁火辣得疼,我不再起身,擦干泪,靠着墙缓缓挪远。
恍惚回到客栈,向店家要了干净的布条,问了医馆,腕间还好割偏了,我不敢再动右手,扎紧伤以后赶紧换了家离医馆近的客栈。
在房中不断喝热茶,喝了两壶多才勉强压下受惊的心,右腕虽割得不深,却因后怕而一直发抖,握不住东西,擦得发亮的小刀被放得远远的,直到出门才拿上。
细数身上防身用的刀刃,到了医馆,我软倒在门边。
大夫扶我进屋歇息,看完伤敷上药,替我重绑手腕。
“我感觉有点冷,想吐。”
“那是风寒和饿得,莫慌,没有大碍,压惊丸吃点。”
“多谢大夫。”
当晚,我吃了碗很腥的羊肉面,暖了全身,也适应了这个味道。
隔天,肉包个个下肚,搁在旁边的右腕突然一痛,紧接着又热又痒,我不禁回想昨日的事。
我居然,杀得掉习武之人……果然,会水的人,往往溺死的多。
她从不认识我,我也没有披金戴银,在人堆中一点也不显眼,那究竟为何盯上我?
我想了一天方才明白,作恶不需任何缘由,就是欺负老弱妇孺罢了,是我倒霉,遇上个疯子,同时我又幸运,逃过一劫。
说了孤身闯荡,便是得自己多多磨炼,等我混出名堂,再回去报喜。
伤好些之后我立刻买了把新剑,游走在城镇间,浑身筋骨被打开一些。
本不愿染血,但,刃沾过血,不愿再蒙灰。
说不上冷静和振作,自那人死后,我时常感到似有人紧跟背后,不得已握紧手中剑,不敢归家。
我做不到坐以待毙,决心试试身手。
没有梦中残阳如血的画卷,没有阴暗潮湿的旧巷,与恶相触时,皆是万里无云大天光。
他们没有怜悯心,从不悔改,他们肆意妄为,专挑软柿子。
真的高手没见着,四处游荡的都是排不上名号的小喽啰,我就当为民除害顺带练手了。
远离宅邸与乐坊,多得是腌臜泼才,有些甚至在官府都没有记名,我每助人一次就被感激一次,便是心中舒畅,剑法也愈发娴熟。
不过半月的摸爬滚打,多是兵行险招,剑上的血擦去一次又一次,我愈发亢奋,又克制住这份异样。
夜里骤然心痛难忍,熬到白日挪着墙去了医馆,大夫只说是心浮气躁,扎了几针。
等我两日后仍旧心痛头疼,再去时,大夫望我这张脸,把我两手的脉,除了体弱浮躁,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施针药汤,别无他法。
在客栈楼下狼吞虎咽,一人于对面坐下,我抬头看,是位道长大哥。
“小兄弟,多有打扰,在下见你身上浊气萦绕……”
我舔了舔嘴,咽下鱼肉“道长大哥,我身上浊气有什么问题吗?”
他左看右看“你天生是适合做刽子手或屠夫的,戾气太重,上辈子是杀伐果断之人,可否看看脉象?”
我转身拿过台子上的抹布擦了油手,又丢回去,回过身将右手递去“劳烦道长。”
“客气,嗯……奇了,擅杀伐,偏又比寻常人气短,脉象虚浮,不可硬学硬撑啊。”
听到这话,我立马不服气“何为硬撑,我一直勤学苦练,学得慢罢了。”
“小兄弟,近日受过伤吧?”
“嗯,手给人割一下,差点没了。”
“我瞧你在这待了许久,次次命大,武艺不精进遇到大能会遭祸,在下真心劝告,少侠只管习武健体,若非必要,不沾血。”
“他们大多没有缘由,一上来就刁难我,或是不敬重他人,真像极了我从前书院中的同窗,都很可恨。”
他忽地皱眉,手掐着算些什么“等等。”
“怎么了道长?”
“少侠不日,会有一劫。”
“大还是小。”
“随少侠而变换。”
“如何化解?”
“切记,做事不违心。”
“多谢道长,这需要多少酬金?”
“你我有缘再见,便是酬金。”
我从不信玄乎那套,但心痛数日,剑都拿不稳了,向各商贩打听后才得知,那道长是千金难请的神算子,算卦从不失手,身手更胜过其师,都说他临仙门只差一脚。
神算子竟为我卜卦,纵然不信,也不由收起心了。
按捺戾气,饮下无数汤药,血味日渐淡去,心胸不再作痛。
不日,途径蜀州久安镇,我救下了符碓,却没能挡住蛇蝎心肠的岑匆。
岑匆是我遇上最残忍棘手的,他令我想起手腕被割破的那日,至今,我仍惧怕他。
“年少时没想那么多,纵使杀的是作恶多端之人,终归是犯了杀孽,恶人亦有亲眷,来日不知,是否会偿命。”
“不会的,阿扬是惩恶扬善,那些被帮过的人,肯定很感激你!”
“嗯,对了,记得来这之前,你说我……温柔?”
“嗯,就现在,温柔。”
我细细摩挲她放在我腿上的小手“也就只有你觉得我温柔。”
她反将我的手抬起,触上软乎乎的面颊“要摸摸我的脸吗?”
我心头一跳,不自觉在上面浅浅刮了一道痕。
“啊……痛,我的脸,你干嘛。”
听见她话音含糊,我又不禁担忧起来“很疼吗,流血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唔,阿扬,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么好看的脸,不能给别人看去了。”
“你现在又看不见我……”
我不肯松手,轻抚那伤“你这么善良可人,只一眼就够让我永远记住了。”
“嘶,反正我认定你了,你要负责哦。”
“好,这脸……我明日去和老杨讨一罐药给你擦。”
“嗯嗯,我也怕我丑了,你不会喜欢我了。”
“怎会,我见过你的心,你的心对我来说,是世间最美的”,我吹着她的面颊减轻痛楚,没忍住眼中的泪花,一颗颗坠下,不知滴落到何处。
她还替我擦拭“你别哭啊,眼睛要疼的。”
我决堤一般“小桑,对不起,你的脸……”
“我的脸没事,浅浅的一道而已,已经不疼了。”
她抱住了我,手轻轻拍着背,我趁着双目所见漆黑,一股脑埋进她怀里,她轻捏我面颊,笑出了声。
“你怎么哭起来眼睛这么红呀,比我还红。”
我有些失声,她又道“纵情江湖好肆意潇洒呀,若早点遇上你,就算我年纪很小很小,也要跟着你闯荡。”
我破涕为笑“我不是人牙子,我那会儿也是半大孩子呢,护不住你的,那一点都不好玩。”
“但是听着很自由。”
“自由倒是真自由,没人管,也就没人护,我没混上名号,给我指引的神算子前辈,那时不过二十来岁,客向雁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望月大侠,认识师姐时,师姐也有个妙手仙的名。”
“名声大不大,说明不了什么,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要嫁我,真不后悔?”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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