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她熟稔的问，一如从前，只叫顾清恍惚。
没有过分的关切，没有刨根究底的询问，九百年的时光一瞬回溯，她还是顾清记忆里的模样，而他，也好像从没经历过那些事一样。
可他没有答复，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少年的自卑让他悄悄掩下眸子，他甚至不敢再看洛水那双明亮的眼，叫他自惭形愧。
他只是她漫长岁月里的一个过客，他不奢望自己再得垂怜。就连她的搭救，顾清都觉得是对她的一种负担。
他已经对爱这种东西，不抱希望了。更不想此时的自己，让人生厌。
而洛鸢见此，唯有痛心。
“我今日上街买了些千层酥，淮卿可要尝尝。”
千层酥，是他幼时最爱的糕点，只有人间才有。快千年的时光，顾清早已忘却了它的味道，却不想洛水还记得。
“这海国靠海，连风情产物也很特别。我今日出门逛了一圈，可热闹了，尽是些少见的新鲜玩意儿，淮卿你定然喜欢。”她自顾自的说着，没有因为顾清的冷淡而气恼。那活泼生动的言语，徐徐勾勒出屋外的景色。
她想顾清出去看看。
“这小院我特意建在了海边，等日头再落些，出去踩踩水，也是温热惬意的。”慵懒的转着发带，她几近耐心之态，孜孜不倦与少年搭话，全无异色，好似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她在说，而他在听。
没有那些仇视，没有虐待，也不问从前。只有他们，只有现在。
顾清以为自己会因为她的宽慰而敏感，却不想她那从容的态度，却反倒让他松了口气。可若非明知洛水是这样的存在，他不会念了她九百年。
良久，洛水的声音停了，屋内重又陷入寂静。唯有徐徐海风，轻轻掀动洁白的窗纱，那也是洛鸢精心为他裁得的，海国日烈，她不想那光晒痛他。
顾清小心抬眸，偷偷望她。却不料，一双冰凉的手，紧紧熨贴上他的脸颊，柔软的指，轻柔的摩挲少年的眉眼。她软了态度，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不再压抑胸中的心疼。
顾清有些懵，只听她“没关系的，不想出去也没关系的，淮卿。”她呢喃的气音萦绕他的耳畔，蓦得有些寥落。
顾清呆呆的撞入她凑的极近的双眸，里面一团浓墨，似乎是压抑到极致的感情，他明明看不懂，却隐隐感觉早已失去知觉的心跳，重新跃动。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她倍感寂寞的眼，不再流连。可顾清却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怅然若失，瑟缩指节，他虚弱的抬起无力的手，却死死的抓住她的腕。
“我，出去。”他结巴着，不明白心中的恐慌，从何而起。
却在她转头看来的惊喜之色，消散无影。
顾清以为，他是害怕给洛水添麻烦，才应下了所有的要求。
这顿饭用的很顺利，而洛水也一如从前的，“聒噪”？顾清不明白，她在外人面前明明永远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对上自己时，全然不同。
一别多年，那从前叫惯了的“小姨”，也变得拗口了起来。
可这别扭，却不只是长久分别的生疏。
“那就叫，洛水吧！”洛鸢仿佛总能看透他的心事，她咬下一口葡萄，饱满的汁水很快在她唇边漾开，她混不在意的舔舐干净，用神力将那用过的碗碟洗涤干净又规整好。
顾清匆匆撇开视线，同一张脸，幼时只觉友善亲切，久别重逢，竟难以直视。她看着，全然不像长自己十余岁的长者，不管是容貌，亦或是行为举止。待他，虽自认长辈，亦没有半分威严可言。
怎会如此，明明，明明一切都是一样的。
在摒弃“小姨”这个称呼的决议中，顾清比洛鸢适应的还要快，可叫他直呼姓名，却也失礼，最终，两人心照不宣的定了“阿水”这个称呼。
为了寻这样一个合适的地方给顾清养伤，洛鸢不可谓不花尽了心思。
这汀洙村，便是她最后的选择。
远离喧嚣，民风淳朴。尤其还景色宜人，终年暖阳普照。洛鸢以为，顾清该是向往光的。
洛鸢来后，没有刻意隐藏身份。那些渔民一开始怕她，但在她这一月无意流露的善意里，却也卸下防备，尤其是知道她是神族后，更加没了戒心。
不过这里虽然海产丰富，却物资匮乏，若是想购置些东西，需得赶去附近的城镇。
洛鸢出行方便，也不吝啬给渔民们带些东西回来。
所以等顾清苏醒后，这采买的任务，也就多了他的存在。
这一月，顾清诡异的“听话”，反倒叫她惴惴不安。虽不提往事，但洛鸢可以看出，他从未有一刻走出那阴霾，压抑不言，终究不是好事。
在顾清昏迷的时间，洛鸢曾帮他上过药，瘦骨嶙峋的身躯，遍布伤痕。洛水身经百战，不会不认识这些武器的印迹，正因此，方才叫她心痛难忍，杀心四起。
而因常年放血净化的缘故，他的皮肤灰白一片，其上，皆是青紫的血管纹路，全无血色可言。
比起同龄的神族，顾清的身量，明显的小一圈。
不难看出，纵然被他们毫无节制的使用能力，淮卿也没有得到任何多余的关照。
他明明是一个天资卓越的神族幼子，却毫无尊严的被欺辱至此。
这时候的异世，真是烂透了。
整整一月，她泰然自处，缄口不谈，连顾清都瞒了过去，可只有系统知道，她几乎夜夜无眠。
知道顾清遭遇的那一刻，她的心，也碎了。
这一月，在她刻意的安排下，顾清同她几乎逛遍了海国。可不论处在何地，周遭又是如何的热闹，偏他宛若一潭死水，掀不起分毫的涟漪。
洛鸢很沮丧，却仍然小心的藏起自己的情绪。
就这样平静的相处了一个月，洛鸢不再执着于带他出去。也许有些伤痛，注定只能用时间疗愈。
而她，也愿意等待。
在得到系统幻境没这么快结束的肯定答复之后，她不再急躁迫切的想要化解他的不安，只是默默的陪他。
于是，顾清的日常就变成了，吃饭、晒太阳、散步、上药……
还有一部分渔民很关心顾清的存在，但在洛水贴心的提醒之下，他们也心照不宣的没有靠近这个小院，只是默默的送些吃食海产到门口。
洛水照单全收，帮他们办起事来，也没有丝毫的含糊。
虽然这样的日子看起来枯燥，但对于顾清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安宁。
在洛水的特殊关照之下，虽然只有短短五个月，顾清却猛然抽条了许多。洛鸢将他从宝阙解救出来之际，他甚至还没有自己高，现在，已堪堪超了自己半个头。亦不复先前的瘦削，渐渐有了些分量，也有了些气色。
为此，洛鸢不得不感慨异族的身体构造。不过想着成年后的顾清，他现在似乎还是个营养不良的状态。
洛鸢淡淡笑着，没有在意。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恢复。
或许是海国的天气炎热，而两人总爱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不多久，彼此皆有些不同程度的黑了。为此，洛鸢时常欣喜的看着顾清，对于他的这点变化，无疑是满意的。
至少他健康了不少。
虽然顾清依然话少，但对于洛水的依赖，却与日俱进。或许是从前的遭遇，洛鸢发现他并不喜欢热闹，对于陌生人，眼里也只有防备。
纵然她无数次尝试向他展示异世的平凡温馨，可他的记忆里，却只有其的肮脏与黑暗。这也就导致了顾清，愈发离不开洛水，因为他信不过任何人。
所以洛鸢即便要出门，也尽量会在他苏醒之前，亦或是一再压缩自己消失的时间。
大多时间，都是她自顾自的与顾清聊天，他听的认真，句句回应，虽然只是“嗯”着。
在能力范围之内，洛鸢给到了顾清她所能做到的最好，可每每清醒过来，却不得不思考他的归处，她知道的，洛水这个身份，陪不了顾清永久。
“宿主想做什么？”从始至终，系统都没有发布任何任务，似乎是因为洛鸢一直没有接近关键的节点。
“我想，把事情拨回正轨。”她思索着，神情讳莫如深。
系统愣了愣，又问“宿主觉得怎样的走向，才是正轨。”
洛鸢抿了抿唇，道“至少不是第一场幻境的走向。”
“其实……”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认为这个幻境并非完全虚假，所以，我想，是不是现实才是正确的结局。”她缓道。
“宿主是想？”系统发问。
“对，我认识的顾清，本该安稳的生活在仙鹤族。长成一个风光霁月，惊艳才绝的少年，而不是……”她又偷偷看向顾清。
满心的死寂。
“可我没想到的是，当年的事，全是仙鹤族人的手笔。”这些时日，有不少同僚用仙音将当年的事告知于她，始于仙鹤族人的贪婪，后又被那些恶魔辗转利用，到最后将他出手于拍卖场的妖族，甚至都不知道顾清确实的来历，只是畏惧他的神族身份，才做了伪装。
而每使用一次净化之力，竟要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期间，几乎要将他放干了血。
这样的过程，对于顾清而言，痛苦至极，却无人在意。
再听系统有意无意透露给自己的消息，这诅咒似的净化之力，竟也是恶种的手笔。它是逃脱了主脉的一丝诡气，为了重塑力量，默默蛰伏。害死了他的父母，还不够，它永永远远的缠上了这个孩子，就为了催生出他心中的恶念。
而那些仙鹤族得到了恶种的蛊惑，直接就找上了顾清。在清楚的验证了他的能力之后，便再也收不住心中的贪念。
不过在神族公正严明的清剿之下，那些罪魁祸首都被打入了冥狱，怕是永远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我应该再去趟仙鹤族。”她自顾自的说着，沧泪不是坏人，顾清与他也甚是亲近，这是她清楚知道的事实，或许这就是正轨。
仙鹤族亦长寿，洛鸢此番若去，不会像凌世一样，寻不着人。他现在，也是与淮卿年纪相仿的少年。
提及沧泪，那现世的记忆又如潮水般袭来。
她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避免这场悲剧呢。明知是幻境，她还心存侥幸。
“宿主，你或许需要的，是记忆石。”看着凭空多出来的任务，系统极合时宜的提醒。
“那是什么东西？”洛鸢好奇。
“记忆石，顾名思义，可以将宿主的记忆抽离，转移到别人身上。从此，连这份记忆的情感也会一同转移。而且此物的效果是双向的，还会根据人物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感情。”系统耐心解释。
洛水心念神动，很感兴趣“就是说，可以将顾清对我的依赖和信任转移到沧泪身上，同时，沧泪也会拥有我此时对顾清的感情？”她有了打算。
“是这样的，没错。”系统回答。“不过记忆石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类，宿主需得前往北域，才能寻得此物。”
洛鸢皱眉，“这是任务？”没有应承，她出乎意料的问。
“是的，宿主。”系统肯定。
洛鸢眯眼，反驳道“可即便没有洛水的这份情感，我也不以为沧泪不会接纳顾清。”出于私心，她想保留这份回忆。
可罕见的，系统冷冷的出声阻止了。“宿主，洛水不存在顾清的生命里，真正与之命运相连的，其实是你。所以，这段记忆，必须抽离。”
沧泪是借口，任务也是借口。要想脱离幻境，得抹去洛水和顾清生命的交点。她明明为此而来，却在改变部分命运轨迹后，不得不消失个彻底。
这就是系统的意思。
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她缓缓阖眼，没有再提异议。“我明白了。”
这本是一场幻境，她在奢求什么。
她本不是洛水。
“百年后，还会相遇的。”她轻声道，想着未来的重逢，并不寥落。
只要他无恙，相识的早与晚，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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