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说，他的身份？”解决了宝阙里剩余的客人，那人总算把视线认认真真的停留在洛水身上。“这么说来，神使是认识小七了？”双手背后，他莫名的问。古板的面具之下，他的恼怒与不满仍然明晰，可洛鸢不在乎。
宝阙今日的展品，是他意外得来的。从前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活物生意，他自然不当回事。
可当那人状似疯癫的说了小七的能力，他的不在意很快就被贪婪的**所取代。
净化之力……
这异世一直有传闻，关于一件拥有净化污染的宝物，可在此之前，他一直当此只是个传说，毕竟这异世早已被恶种的力量腐蚀殆尽，就是产生这样的臆想也不奇怪。可他，不会有一天想到，这传说不仅真实，就连那一直被他错认的宝物，实则是个半大的少年。
所以等他彻彻底底的看完了顾清的能力之后，他毫不犹豫的就接下了这个生意，他有预感，这绝对是宝阙百年来，最为珍贵的一件拍品。
污染是恶种的残余力量，是千年前遗留的一种病害，一旦降临，人便会失去神智，终日遭受剜心蚀骨之痛，痛不欲生。而千年前，也曾有过缓解之法，只需血脉相连之人日日取血喂养，病人会有半日的清醒。
这病没有传染力，恶种也已被消灭，按理说只要静待时间的疗愈，便可将其彻底根治，可为什么一直持续了千年？
其实，和那治疗之法脱不了干系。
看似可以缓解病症，也同样分担了诅咒之力。不出几年，那自愿取血的人全都被污染，新一轮的侵蚀，重又开始。
只要有爱，只要不忍，这诅咒便不会有停止的那天。
当顾清被送来的那一刻，他确实无法辨认其身份，因为小七不会说话，也一直没有反应。这是长期遭受折磨的应激反应，但同样是一个完美拍品该具备的资质。
他不需要为其负责，因为宝阙的职责只不过是提供一个交易的场所。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并不需要犹豫什么，就接下了这桩生意。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居然逃了，在收到宝阙有人闹事的消息之后，他立刻派人去联系了小七的主人，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没人会自愿放弃这样大的一桩生意，除非，货物本身就有问题。
他探究的目光终究添了些惶惶之色，心神不宁的看向小七。
今日神族闹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洛水甚至还认识他，说明……
有什么先前朦胧的思绪一点点明晰，连带着他的双眼，也愈发清明。
是禁制！
想到这，他瞪大了眼，倏得窒息了起来，跳脱出了一直被蒙蔽的惯性思维，所以禁制的力量对他不攻自破，到此，原本他眼中灰扑扑的小七竟然一瞬诡异了起来。
没有妖纹，并非红瞳，身怀法力，他是，神族！
为什么他之前没有意识到呢？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怀疑小七的来历？
为什么他从始至终只想过小七的价值？
他恍如初醒，面色铁青。
他被耍了……一个禁制，就让他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洛鸢听此，只觉好笑，她阴森森的磨牙，极为不善的看向他，很显然，这话除了激怒她，没有任何的意义。“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她嘲道，眸光微凉。
“不必同我打哑谜，方才的话，你都听了个明白，人，我要带走，条件，你们可以提。”
“一炷香的时间，你们自己决断。”说罢，她不再理会他们。
能将宝阙壮大至此，他们几个绝非等闲之辈，可洛鸢不怕战，只怕顾清等不起，这暗无天日的逼仄小屋，自己一刻都不想顾清再逗留。
洛鸢的态度，无异于击垮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翻手落下个结界，几人的声音尽数被掩埋，这还是件稳赚不赔的生意，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答应洛鸢的条件。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狠狠宰了洛水一笔，或许是恼羞成怒之后的愤恨，或许是向来精明的商人本性。
但，无所谓……
洛鸢一点都不在意。
那些身外之物洛水用不上，却能将这个神族的孩子解救出来。
解开禁制，扔掉法器，等到顾清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他反倒陷入昏迷，最后，是鸣霍背着他离开了这里。
可到半路，洛鸢还是主动的提出了分道扬镳。
洛鸢以为两人会劝阻，却不想灼华笑着，忧虑更甚“阿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记得传音。”洛水的性子，她知道，今日发生这样的事，只怕这少年事关重大。她不介意洛水有所隐瞒，却怕她凡事一个人抗下，太过吃力。
那休养了半月的脸色，终究还是有些苍白，无言的珍重，让人更加无法忽略她眼里的感激之色。洛鸢点头，将少年接过，又默默离开。
“姑姑。”鸣霍有些迟疑的开口，看着洛水离去的背影，他满心不解。
“鸣霍，今日种种，你只当忘了。”灼华提醒他，少见的正色，让鸣霍不敢违逆。
侍奉神族的规则，就是无条件的忠诚。
……
少年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安稳的伏在洛水的背后，静的仿佛不存在。洛水牢牢挎着他那嶙峋的双腿，熨贴掌心的，除了几片单薄的衣物，便只剩凸起的骨头，轻易便能折断。
洛水甚至不敢用力，她很怕自己的动作，会再次伤害到他。
她亦没有勇气去猜想顾清的过往，只是一味忍着，忍到心中的感情满了，才小心翼翼的溢出一点。
她什么都不想，她只要治好他。
感受身后那人微凉的体温，洛鸢控制不住的想起这个幻境里成年之后的顾清，那环伺周遭的冷漠，那从内蔓延的悲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这便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可真等她经历了第一个幻境，好像也没有改变什么。
她很失败……
从前一直隐忍的，汹涌的爱意，直到一个他们互不认识的从前，方才厚积薄发，一发不可收拾。
陷入昏迷，顾清不停的做噩梦。梦里的他反复的经历这九百年，从未有一天侥幸逃离，而身体的那个声音，也没有一天停止蛊惑他的意志。
从一开始的忽视，到后来在意，这九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枯燥痛苦到他甚至倾听起那些罪恶的话，他不是自甘堕落，他只是太寂寞了，又太痛苦，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认识他的存在来陪伴他，哪怕是这个恶魔，也不要紧的。
他以为他的生命会一直如此黯淡下去，其实也好，他早已习惯，神性深扎，他甚至不会屈服于那声音，就这样吧，相安无事，纵然他早已万劫不复，亦可以守住本心。
顾清是这样想的，却不想，那单调重复了数百年的暗夜，居然还有亮起的那刻，睫毛轻扇，他的意识缓缓回笼。
“诶，醒了！医师，医师大人！”有什么声音从他耳边响起，却又渐行渐远。
一精灵族扇动着翅羽便向内里靠近，空气里漾起“簌簌”的气流声，而后，顾清就感觉有什么力量扫过了他的身体，又消失。
“嗯，再往炉里扔两株七煌。”医师吩咐，“记得沾上楝泪汁。”
他的意识依然困顿，听完这一两句，又陷入沉睡。
那巍峨高耸、云雾缭绕的神殿之上，金顶璀璨夺目，霞光透过琉璃窗棂，洒下万道碎金。殿内雕梁画栋，玉石铺地，神使齐聚，或长袍广袖，或羽衣蹁跹，周身灵韵流转，汇聚成一片梦幻的光晕。整个神殿沉浸在一种古老而又庄严的氛围之中，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只余他们的低语，在这神圣的殿堂中悠悠回荡。
神族稀少，平日更是四处奔忙，为异世游走，像这样齐聚议事的模样，显然不多，甚至有不少人方才浴血奋战结束，白衣之上满是鲜血，就仓促赶了回来。至于今日为何破格聚齐，实则是为了顾清。
这个战神的遗孤。
等到洛水说完，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悲悯中。
一个神族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疏忽，遭受了九百多年非人的折磨。
久久没有应答，神帝没有责备一人，可彼此面上皆是自责之色。他们以为，只要托付仙鹤，便能在其的庇护之下茁壮成长的，所以他们鲜少过问，可就是这一点疏忽，却害了顾清。
那向来冷心冷情，平淡无波的神帝，终于还是勃然大怒，威严的声压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将仙音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只道“即刻入羽泽，将人抓来！”
这一次，几乎所有的神使都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任务，倾巢出动，只为抓住害顾清的元凶。
洛水没去，因为神帝单独留下了她。
一步步迈下神阶，洛鸢恍觉神帝疲惫苍老了许多，她俯身示意，仍做恭敬之态，却听“洛水，我知你照顾了这孩子一段时间，外伤可愈，心伤却难疏解。”他轻叹，脑海里仍有战神夫妇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此时，深感亏欠。
身着月白长袍，头束琉璃金冠，其间，更配以无数宝玉珍饰，几近繁复华丽之态，却叫洛鸢全无丝毫的距离感，不外乎神之善质，虽非同人，却一脉相承，是神帝，却不是手握权柄的上位者。
“这些后续的责罚血腥与那孩子无关，我也不想让他重复回忆痛苦往事。你既有缘寻了他，我便再给你个任务。”帝说，眸光闪烁。
洛水颔首，心领神会。
她没有参加讨伐罪人的活动，而是带着顾清，远离了所有可能触及他痛苦回忆的俗世。
神族的行动，雷霆之势，但关于其中缘由，却默契的缄口不提。
等顾清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虽说一月的调养，不足以让这个深受折磨的少年彻底痊愈，但他确实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苏醒那天，是一个晴好的下午，暖日高悬，碧海连天，波光粼粼间，似有金鳞跃动。而沙岸之上，白沙细腻，几处贝壳散落，似是大海遗落的绮梦。
顾清只觉，很燥热，尤其是那裸露在外的脚趾，好似有蚂蚁在爬，痒得他下意识的蜷缩。很不安分的动了动身子，他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
柔软清凉的纱轻轻拂面，额间溢出的些许薄汗，很快被一块湿水的帕子擦拭干净。那股燥热，消失了。紧接着，鼻尖被一股药香萦绕，清冽甘苦，却叫他倍感亲近。
这是，哪？
方才睁眼，就对上一双莹笑的眸子，放下帕子，她半托着腮，认真的望着他。
顾清勉强的适应光线，直到那张脸愈发明晰，却呆愣的没了反应。
“淮卿？”她低低唤着。
咽了咽口水，顾清费力启用沙哑的喉咙，不轻不重的答了句“嗯。”
淮卿……好陌生的名字，已经有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这九百年，他任人摆布，随意被给了个小七的贱名，就好像在侮辱他不过是他们用以谋划的一个工具，全无尊严可言。
而现在，他闪烁着黯淡的眸，谨慎的打量洛水。
她满眼含笑，一如从前，黝黑晶亮的眸子里，完完整整的装着他的身影，根本挤不下任何一点杂质。被人正视的感觉，大抵如此。
今日，她一袭素白罗裙，面料轻柔似云，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一条白色发带松松束起她的乌发，几缕碎发俏皮地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不复人前的冷淡，也没有一直以来的疏离，这是洛鸢对顾清的偏爱。
但与多年前的那种慈爱不同。
岁月流逝，她的眉眼未有半分改变，眉如远黛，恰似春日里最轻柔的柳丝，眉梢微微上扬，带着神族独有的矜贵。眼眸仿若一汪清泉，满含笑意，眼角微微弯起，恰似月牙儿，那笑意从眼中蔓延开来，染亮了整张脸，如沐春风。
顾清打量了她多久，她便与之对视了多久，那眼里，分明有几缕缱绻留恋，顾清看不懂，但本能却迫使他回神，很快，他羞恼的撇过头。
既为那视线，也为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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