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问题,少年的霍虞想成为父母那样的人——
抑或说,他想成为英雄。
自己枪指之处,守卫一方安宁。
“我想镇一方太平。”霍虞如此说。
李问禅笑起来:“你想成为英雄?”
霍虞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不差,便点头:“也对,玄门生祠何其多,我希望那些供奉的香火中也有我的一份。”
李问禅沉吟片刻,逗他:“你要真想要,小师叔现在就能给你烧点。”
霍虞瘫着脸,想打她。
这会儿他来钧城没多久,还愿意跟李问禅好好说话。
这位长公主大概是顺风顺水惯了,说话没轻没重,十句话七句都像是在讨打。
霍虞忍了一阵子,就不想忍了。
他再一次薅掉了李问禅作妖的爪子,说:“小师叔,你不自重。”
李问禅都惊了,啧啧称奇:“乖乖,你这是打哪学的话?”
“是不是跟着帝师从都察院那学得迂腐,他们都是年过大半百的老头子,家中妻儿老幼整整齐齐,所以老气横秋些便也罢了,你才几岁?”
霍虞瘫着脸,好奇她这堂堂长公主嘴里能吐出多少象牙来给他长见识。
“你这个样子,以后可不好讨小娘子。”
霍虞面无表情地托着腮,慢吞吞地说:“不劳你费心。”
“我娘说了,我家门第高,我长得也好看,以后不差喜欢我的姑娘。”
“那都不是喜欢你的,都是冲着你爹娘的高官厚禄来的。”
“我娘还说了,日久生情。”
李问禅还想逗他,可霍虞的话不知道触到她那根神经,忽地俏脸一红。
她轻咳两声,嘟嘟囔囔的:“帝师真是不正经。”
霍虞:???
他不知道李问禅是个什么意思,但就从表情而言,不正经的应该另有其人。
霍虞只在钧城待了个把月,顺便陪着他爹去寒山寺祭了祖,好悬没被师祖打出来。
最后李问禅跟吕意浓打了个招呼,说带他出门采风。
李问禅提着剑走哪算哪,遇鬼渡鬼,斩妖除魔,连舆图也懒得瞧一眼。
霍虞的道心,是在一座南方小镇中才初见端倪。
那座小镇白天是四季如春,花开满城犹如桃源,人们也都怡然自乐。
可到了晚上家家闭户,房屋门口的河水殷红如血,阴风阵阵,天上的月亮圆如盘。
一个女人拖着具早已枯败的尸骨,挨家挨户地敲门。
她犹如厉鬼,头发蓬乱,跟那具尸骨一样沾满血污打结,拖曳在地上,沾着泥土与落叶。
红色的衣裙破烂发褐,赤脚踩地,皮肤上遍布着难以愈合的疮疤。
霍虞最开始以为她是鬼,生前执念难以弥散,所以变作了地缚灵。
李问禅的断水剑被血色的月华照得嗡嗡作响,焦躁不安。
她拧着眉,想要把霍虞往身后赶,回头却见霍虞不知打哪掏了堆符咒铃铛,一脸正色地望她。
“打哪?”
李问禅忍俊不禁,想抢他的小铃铛摇一摇。
她忍住自己又想犯贱的爪子,轻飘飘地开口:“小师侄,你自保就好,这可是魔,要是不察你受了伤,师兄他们不还得跟我拼命?”
霍虞对此不屑一顾,并觉得她刻意夸张,但被她的话带走,犹疑道:“魔?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魔。
“是魔,”李问禅并指擦了擦剑身,望了眼天边挂着的红月说,“这里都被魔气都腌入味了。”
人族受妖魔两族威胁,北有大妖,南有魔族。
大妖生来便有蛮横体魄,高大魁梧,以人族为血食充饥。
魔族则不同,他们外貌极具有蛊惑性,乍看与人族无异,甚至修行体系都与人族修士相似。
但他们性情却偏执诡谲,生来便能操控七情六欲。
视人为奴隶傀儡,比之大妖更加奸诈险恶。
李问禅干脆利落地想杀了这头落单的魔族,趁她还没来得及生事前。
女鬼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将手里那具烂透了的骨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块平整的石头上坐好,然后居然开始替对方整理仪容。
她不知道打哪找来的断齿木梳,想要替对方梳理打结成块的头发。
可惜动作笨拙,给那具骨头稀疏的头皮越拽越少,头发越梳越秃。
她犹然不觉。
这景象如若抛开这环境衬托下显得怪异外,其实倒有几分“恩爱”的味道。
霍虞拉住李问禅:“她为什么要拖着那个男人?”
“我对魔头害人的理由没兴趣。”李问禅擦着剑,语气冷淡。
霍虞没松手,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手里的那具骨头,嗷嗷地哭。”
李问禅一顿,险些被剑划了手:“……………………”
这妖言惑众的倒霉孩子。
她将剑换了只手拿,单手提住霍虞的衣领子,没好气地说:“你信不信我打得你嗷嗷哭。”
她斩妖除魔多年,向来是逢乱必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根深蒂固,谁有心情听个魔族的苦衷。
人族为奴隶血食时,妖魔也不曾在乎他们的求饶哭诉。
她将霍虞丢去旁边的草丛里,并且拿术法堵了这小混蛋“动摇军心”的嘴。
就在李问禅准备独断专行,灵气萦绕长剑化作斩断风月的无情一剑时——
梅开二度,又不知道从哪个旮沓里钻出来个“程咬金”。
“程咬金”一头扑倒在李问禅跟前,因为急切失足而磕了个头破血流。
他艰难抬头,求情道:“姑、姑娘剑下留人!”
李问禅没抽霍虞那是因为还自恃长辈,可不代表她对着陌生人有这样的耐心。
天色被这么一耽误都快要亮了,日月同空,河水半清半浊。
她生气且暴躁地将人往旁边一扫,凶神恶煞地吓唬:“滚一边去,少打扰我好事!否则我连你一块儿劈了!”
她比那女鬼还像魔。
“程咬金”背了个画篓,被这么一扫一摔后,里面的画纸笔砚噼里啪啦滚摔出来,动静不小。
不远处的女鬼听到这边的声响,僵硬地转头,空洞的目光直直朝着这边射来。
“程咬金”宛若狗皮膏药,死死地拽住李问禅的裙角:“姑娘……”
李问禅瞪他,他又赶忙改口:“仙姑、仙姑——”
“她不是魔!”
“不是魔?”李问禅剑势一缓。
霍虞也不急不慢地补充:“我用‘地听’术确定过,那个女人的确不是魔,非要说,他手里那个男人才是。”
李问禅拧眉:“你怎么不早说?”
霍虞扯了扯唇角:“我说了,你要给我打得嗷嗷哭。”
女鬼发现了他们。
她垂下头,像是在思索。
李问禅惊讶于她居然没有什么攻击的意思。
旋即,天幕熹微,太阳东渐。
女鬼搂着她跟前那具枯败的尸体,从自己怀中掏出来件罗盘一样的物件。
上面的天干地支五行八门在一瞬间浮现,然后开始逆流倒转,恰时旭日升起,光明落在眼皮上有刹那的失明——
光阴回头,黑暗再次笼罩。
霍虞在挣扎的罅隙间,瞥见光落在女鬼的身上,照亮她褐色的衣裙……那是干涸的血迹。
他们听到身侧一声轻叹。
再睁眼,小镇静谧如斯,圆月与血河在寂静的夜色中各自漂泊。
那个倒霉的画师正在拾捡自己鸡零狗碎的画具,叹息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霍虞能看出那女鬼不是魔,仰赖于巫族本门能听万物声的“地听”功法。
可眼前这个画师怎么看怎么都更像是个凡人,他是如何瞧出来的?
“都怪你们,我本来都快从这闹鬼的镇子里面跑出来了,你们惊动了她,这下又回到原点了。”
李问禅直接怼道:“要不是刚才你冲上来,我就杀了她,这会儿啥事儿没有。”
说着,她用没出鞘的剑朝他一横。
“你一个凡人,是这么瞧出来她不是魔的?”李问禅质问,“说!你们是不是同伙?”
画师差点蹦起来,哪怕这剑没有出鞘,可剑势依然压洼许多草木土地。
要是让这玩意儿抽在自己身上,伤筋动骨至少一百天。
他畏畏缩缩地抱紧自己画篓,谴责地看了眼霍虞见死不救,嘀咕:“凶女人。”
说着又怕李问禅发难,又急忙卖好:“我是亲历者。”
李问禅冷哼一声。
“亲历者?”霍虞挑了下眉,“如你所说,回到原点,又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是昆吾门的俗家弟子,法号稚还。”
“她是这里的卫道人,镇中的百姓都是她的信徒,”画师指了指河水尽头,“那边,还有她的生祠。”
“昆吾门的?”李问禅思忖,难怪。
方才稚还手中动辄能乾坤挪移的法宝,是昆吾门弟子布置奇门遁甲的罗盘。
同样隶属五大道统,昆吾门是最特殊的一位。
在别的道统还在讲究缘分天资时,他家入门只需要交三文钱便能得到弟子令牒,修道问仙。
是以昆吾门在各大道统里门生最多。
他们主修奇门遁甲机关之术,多数弟子都难入窍,便在人间当个木匠讨生活也不错。
显而易见,稚还不是道途艰难的那个。
画师领着他们去了河尽头的生祠,生祠中女冠神像慈眉善目,眉眼低垂着瞧着地下信徒。
也像是看着人间疾苦。
只是岁月流淌,神像上的涂层斑驳,肢骸残缺,却无人修缮。
祠内供台摆设也陈旧杂乱,被荒废蒙尘许久。
“这里就是原点,”画师讲,“因为稚还就死在这里。”
惊动局中的稚还,她转动罗盘,所有人都会被带入她死亡的那一夜。
圆月红河,永远无法逃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寻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