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鹿溪辗转未眠早早被妈妈扯起灌了药。
天刚擦亮寒风正凉,樱花树下吹着盏红纱灯,雪袄绿鄂裙的姑娘迎风而立。
灯火明灭,她似雾里不真切的花,纤细指尖翻开话本,“……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妈妈冷眼打断:“错了!姑娘,所谓音色缠绵,自在婉转动人,姑娘讲的是情事而非一板一眼小儿认字……”
鹿溪抿唇再念:“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停……”
早春料峭晨光初醒,朵朵粉樱袅袅娜娜立于枝头,花枝下少女清甜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调整语调。
“错了”“再念”“不对”……
妈妈一次又一次严厉打断,高高扬起手中柳条抽向少女小腿肚,直白刻薄,“姑娘还当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千金小姐吗?端得那清高劲儿给谁看?”
“啪”地又是一清脆声,树梢一瓣樱花幽幽落进白纸黑字话本里……
鹿溪空腹晕眩险些没稳住,咬牙:“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
几个字翻来覆去越读越哽咽,好似街头卖唱小白花偶遇逼良为娼的恶霸。
心狠手辣的妈妈可不放在眼里,只管培养出色艺双绝人间尤物,岂有怜香惜玉之心,百般挑刺非要磨磨鹿溪那股小性子。
忽地阁楼上两扇窗先后推开,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好听的声音响起——
一道疏冷若冰花打断训话,“吵死了。”
一道慵懒盛春风接词,“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妈妈愣怔放下柳条抬眼赔笑,“这就好这就好,细雪姑娘、朝华姑娘起得早。”
朝华散着长发倚在窗边打哈气儿,“拖这位妈妈的福,今日醒得格外早。”
妈妈尴尬在原地又不好发作,只扯扯嘴角,不敢再拿腔拿调。
朝华才懒得理,她纤纤玉手随意梳弄身前墨发,目光停留在樱花树下瑟瑟打颤的姑娘。
听说她叫鹿溪,长在金屋中养得格外娇气,瞧着纤细背影确是分外娇弱。
朝华看眼不打算出声亦不打算关窗的细雪,调皮打招呼,“鹿溪妹妹,不就一句话有这么难念吗?”
鹿溪已一动不动罚站许久,她本体弱多病,如今春寒风冷,握着话本的指头几乎冻僵。
听到有人叫自己转过头,寻声抬眸,目光刹那被两扇内风格迥异的大美人吸引。
恰如冬雪冰封与春花娇艳,两个季节同时在眼前铺展,极致对比又美得浑然一体直叫万物黯然失色。
朝华眼见花下少女看呆,眉梢一挑像只漂亮傲气的猫猫趴窗笑,“姐姐我有这么迷人眼吗?”
有,短短一句话婉转动人。
鹿溪冻红的脸蛋刷地红得彻底。
朝华未料到如此,随即半身轻轻一旋妖妖娆娆问,“是她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寒风拂面,鹿溪慢半拍正要回答这个刁钻问题,另一扇窗“砰”地合上,只留刚爬上墙头的柔和春光。
鹿溪不知所措转向无所谓耸耸肩的朝华。
她听见朝华对她的管教妈妈笑道:“妈妈今日也辛苦了,朝华一会儿遣人送杯水酒给您暖暖身,至于……这位可人的鹿溪妹妹放心交给我调教调教。”
妈妈不敢得罪朝华只得笑脸应好,转头变出恶脸恐吓鹿溪不想再发配到外城就好好练习怎如何伺候“贵人”。
提起外城鹿溪脸色煞白,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爬到二楼。
也巧,她新住处是二楼第一间,隔壁是细雪。
连夜匆匆搬到此处,鹿溪尚未来得及与邻居打声招呼。
路过细雪房门时,走出来个口齿伶俐的婢女送给她一瓶跌打损伤药膏。
鹿溪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婢女摆手笑,眉眼不着痕迹打量着鹿溪。
见她生得风流袅娜不禁暗叹可怜这般好模样,心下多出几分怜爱将人往前轻推,“好姑娘快走吧,莫要叫朝华姑娘等急了。”
鹿溪感激一笑嗯了声。
她加快脚步停留在朝华房前正欲敲门,相邻房推开露出一张讨喜笑脸,吐出一串好奇连珠炮:“不用敲啦朝华姐姐睡不够会发点小脾气,这会儿早躺下,你就是鹿溪?可用过早膳?我这儿刚送的早点要不要一起吃?咦?你受伤了?”
笑脸姑娘皱眉跨出房门拉住鹿溪手腕热情抬脚走,“快进来我瞧瞧,姑娘家家有点疤痕就惨啦!”
鹿溪一时不查已然被连拖带抱按在榻上褪下裙袜,白皙匀称小腿肚上赫然几道醒目红痕。
肌肤忽然暴露,鹿溪眼中闪过惊恐,下意识想扯衣遮住身体,耐不住热情助人的姑娘。
她听到热情姑娘唏嘘一声安慰,“这些管教妈妈惯会折磨人,但这里可不许见哭声,不过……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小小声哭吧!我不是那等告状的小人儿!”
这点儿鞭打对鹿溪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因自幼汤药不离身养得肌肤敏感娇嫩身上痕迹便显得格外触目。
那姑娘摇了摇头,挖了点膏药轻轻抹在她腿肚伤痕上,指腹轻揉,羡慕道:“遇到你我今日算是知道羊脂膏玉怎么个写法。”
她这身皮囊啊……鹿溪垂下眼睫着实不愿想起不堪往事,恍惚中她松开攥着的羊绒毯,坐起身温柔恬静道谢,“谢谢你,我叫鹿溪,请问姑娘芳名?”
姑娘净手拭帕,快人快语,“哎呀同片屋檐遮阳挡雨呢,可别这么客气啦,我叫云雀,你也可以叫我野鸭子。”
鹿溪轻轻念两声,“云雀,云雀。”
云雀风风火火吩咐婢女摆膳,亲亲热热挽起鹿溪,“鹿溪啊我从未想过我这普普通通的名字有朝一日听起来这么好听,你嗓音可真甜,你是哪里人?”
鹿溪先是被夸得不好意思漂亮脸蛋浮现些些红晕,而后听见关于家乡的问题,她浅浅笑着低下眉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云雀顿了顿,接得极快,“没事儿,你我既然都到这儿就是我云雀的好姐妹!我家乡便是你的家乡!我家乡有一片美丽湖泊每到夏天……”
鹿溪很是不习惯与人亲昵,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只好不着痕迹观察室内摆设。
见东北角一面书柜摆放文房四宝,晨光从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撒在黑白残局,边上一对掐丝珐琅缠枝莲围棋盒子尤为夺目。
心中思忖,鹿溪缓缓开口,“金釭衔壁流繁影,云雀踶甍耀采章,云雀高飞寓意甚好。”
云雀乐不可支,“噗,你这人儿怎么有点呆头鹅……哈别看我这一屋子书就当我是个文化人,我啊,只是个附庸风雅硬背棋谱的呆子。”
鹿溪可不认为云雀是个呆子。
云雀妙语连珠活泼大方,对比之下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勉力社交的她才像呆子。
好在早膳只有碗筷声,免去攀谈。
鹿溪起初心不在焉,后来用了一笼龙眼包,一碗酸笋豆腐汤,一小份鲜粉,外加一叠乌梅糕,抑郁的心情渐渐明朗。
昨昔种种难堪犹在眼前,但至少眼下她还活着。
鹿溪放下碗筷漱干净口齿,正想要不要先告辞去找朝华。
抬眼见云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鹿溪疑惑,白净脸蛋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云雀羡慕笑,“你真像书里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
她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鹿溪哑然失笑。
她不过是一个不记得家乡名字的无根浮萍,是一条因有点颜色被圈养在玻璃缸中的金鱼,只是如今金鱼遭到主人厌弃,打碎了玻璃缸……
亲手养大她的人要让她看看失去他的庇佑,外面的世界有多糟糕。
云雀不清楚这个与她年龄相仿,传闻中被上面金屋藏娇的姑娘到底发生什么?
虽无比好奇但她牢记朝华叮嘱不多打听上面的事。
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拉起鹿溪,体贴道,“我们在屋里消消食,我先和你好好讲讲我们这儿的规矩……瞧你这儿眼底憔悴的,你屋里还没收拾好吧?等会儿你就在我屋里好好歇歇。”
鹿溪是想拒绝的,奈不过云雀满腔热情。
屋里养着一只羽毛炫丽斗志昂扬的鹦鹉,鹦鹉来回巡视低头啄水……
云雀脚步轻快,鹿溪慢慢跟着她围着卧室屏风慢慢绕圈。
一圈一圈慢慢绕,仿佛她走过的这十一年。
十一年前被养父母收养一年后又被卖给那个人,随船只飘飘荡荡到这座岛屿,一进岛养在院中一关便是十年。
这十年她无时不刻不在想院子外的世界。
天上的鸟儿,路过的风,方方正正之中她无一不羡慕。
如今她终于踏出牢笼也窥见了那个人口中的残酷。
但她并不了解这座岛屿生存规则,十年间这里翻天覆地。
她安静听着云雀轻描淡写她们的日常。
神仙岛,即她脚下的土地。
云雀说客人是这么称呼这里。
神仙岛地貌广阔,云雀不得去往的地方有许多,她只知像他们这样伺候的人,分为外城和内城。
外城鱼龙混杂是个没规矩的恐怖地界,随时随地都在死人。
而呆在内城里的她们只用侍奉最最尊贵体面的客人。
她们卖艺不卖身,是客人花大把银子捧的艺术品。
“对了,”云雀推开窗让温热的光照进来,“你可有擅长?细雪与朝华皆擅舞,一个踏歌舞一个扇舞,我嘛手脚不灵活就会下点棋。”
初春的风透着凉意,鹿溪咽下绿腰舞,羽睫垂下柔柔改口,“略懂琵琶。”
“那你有点危险!”云雀声调抬高,皱起可爱的小脸,“上面爱听琵琶,我们这儿精通琵琶的不下二十个,你若不出挑,很快会被送到外城,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外城?鹿溪脸色霎白恍惚呢喃,“我知道,我去过那儿。”
云雀惊讶张大嘴巴,静默片刻,上前用力握住鹿溪冰凉发颤的手指,“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鹿溪没回答。
云雀自言自语,“我姐姐就是死在那儿,我求了妈妈许久花了好多银子才从死人堆里找到她……”
噩梦重回眼前,鹿溪回想起花楼中哄闹调笑声,更有急色者扣住舞姬公然抚胸弄裙。
早春时节岛上海风寒冷,花楼里地龙烧得旺,到处热烘烘,声乐未停酒香弥漫。
桔梗花舞裙早不知撕扯到何处,被箍住的长腿欺霜赛雪,晃得缩在暗处的鹿溪如坠冰窟。
她无法忘记美酒佳肴哗啦碎了一地,衣不蔽体的舞姬美人直到被按在酒桌上仍不住赔笑求饶推拒。
远远的,鹿溪似乎瞧见舞姬眼角泪花闪烁。
不真切,灯光太过恍眼,鹿溪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荒唐梦。
但如同碎了一地的精美瓷器,舞姬碎裂得彻底,美人面仰望琉璃灯,眼眸空洞仿佛死鱼眼。
一番震荡晃得如此明显,花楼依旧歌舞升平,无人在意案板上的死鱼。
歌姬在唱:“……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那些游客那些帮凶起哄欲分一杯羹,侩子手呼哧呼哧咒骂一声,“滚,老子用你教怎么干!臭婊子给爷叫出来!”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歌舞露台处处欢笑,唯有被分割的美人鱼是寂静的……
窒息般的痛楚包裹着鹿溪,她快喘不过气。
可那空洞的眼瞳在迷离灯下突然之间变得恍惚,朱唇勾起明艳笑容,喉间发出奇怪音色,长长轻吟声竟胜过无数丝弦声……
酒桌上的美人鱼主动拥起侩子手又痛又笑,“大人啊……”
鹿溪愣怔……
案板上最原始的粗野挞伐,侩子手得意捞起美人鱼,展示他的威武,炫耀他的战利品……
一切狰狞而可怕!
鹿溪眼中泛起泪珠,她不知这舞裙翩跹美丽优雅的姑娘从此是活了还是死了?
可能疯了……
她万般不忍闭紧双眼,妈妈却逼着她睁眼好好盯着看!
纸醉金迷歌舞楼台,靡靡之音响在调笑风月里,“…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
汗水浸发怪味冲天,舞姬被翻个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鹿溪与陷入疯狂的舞姬眼神对上……
有那么一瞬间,鹿溪想不顾一切去救她,大不了一头撞死……
但她没有,她眼睁睁看着舞姬身后换了人……
当夜鹿溪断断续续呕吐低烧,浑浑噩噩陷入黑暗梦靥,恍恍惚惚中被妈妈拎出被窝强灌伤寒药。
妈妈耳提面命再三讥讽,从此认清自己贱命一条识相早点对那个人低头认错。
鹿溪并不想认命也不想认错,她苟延残喘至今是想想看看八千里外的风景。
纵使前路渺茫身后无人支撑,她也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只要活着总有希望,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鹿溪收回记忆反手握住云雀,“那个地方……”
“好啦!忘记那个地方!”云雀打断她,拍胸脯坚定道,“在这里我会好好保护你!”
鹿溪垂眼看着个头差她一点儿的云雀,像吃了颗话梅糖,又甜又酸。
她也算是有了……朋友,第一个。
云雀笑嘻嘻让鹿溪好好睡一觉,待她醒来再告诉她更多生存规则,顺便见见同一层楼里的细雪和朝华。
她们都是极好的人。
至于负责看管鹿溪的妈妈,她会去说和。
然而,待鹿溪安睡一觉,先等到的是细雪婢女告知——
鹿溪今夜挂牌子了!
云雀惊愕,“挂到哪里去了?”
婢女回:“听风院。妈妈传话今夜有一批特殊新客将至,请各位姑娘好好准备。”
云雀气得摔杯子,“定是那老货见不得你好,将你名字报上去!”
挂牌子什么意思?鹿溪不解,正要寻问。
终于睡饱觉的朝华懒懒散散走进云雀屋里,避开碎片,捡起桌上话本随手翻翻,“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啧来来来,姐姐教你怎么讲《珍珠衫》的故事……”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鹿溪心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这个故事正是妈妈让她读的故事。
思及妈妈一遍又一遍挑剔她音色不够妩媚动人勾人情思,鹿溪慌张问,“挂牌子是让我去讲故事?去哪儿?讲给谁?”
朝华旋身轻盈坐在香帐上,望着鹿溪笑眼风情万种,她卷起话本用书脊抬起鹿溪尖尖的下颚,“当然是……”
是什么?
鹿溪呼吸随之停滞,如清晨露珠的眼眸闪烁着不安。
在她听来朝华妩媚的音调似有种魔力,而她被这种魔力定格在香帐中。
她只能感受着话本尖尖一端顺着她吞咽的脖颈往下缓缓滑去,停在锁骨处忽而一把挑开她里衣露出一小片瓷白滑腻肌肤及杏色肚兜……
“啊!”鹿溪如梦初醒低呼一声,一把拢住里衣迅速躲进纱帐里侧。
朝华唯恐不乱,倾身捏起鹿溪消瘦下巴,语调叽里咕噜竟变成风流少年音,“似妹妹这般的闺中怀春少妇,那群客邸慕色而来的才郎听众想必会更兴奋……”
眼前似乎看到桔梗花舞裙一片片撕碎,鹿溪脸色惨白,“客人?才郎?”
“是啊,豺狼虎豹山中恶鬼……哗!撕碎你的裙子……尤其是这位……”
引用: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奉和御制五岳观告成》
《醉戏窦子美人》
第一章内容挪到后面去了
短篇出逃救赎文,希望我写得开心你看得也开心
爱你\^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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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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