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被刺破的前几秒，痛觉并未觉醒。殷红一点一点冒出，攒成血珠。
米埃伸手往后死命推着老大的下颌，情急之下居然忘了要用精神体来攻击精神体。
直到言诺一拳砸上恺的肺，米埃才从这副惊慌失措的丑态中反应了过来，项圈嗖地套住老大的脖颈。
哨兵和哨兵之间直接攻击精神体是常见的作战方式，但向导很少选择这样的做法。精神体是精神海的外延，是最为坚固的思绪，而哨兵的精神体通常凝结了使他们成为坚毅战士的记忆。那些记忆通常苦不堪言，而对于向导，观测哨兵的痛苦是一种负担。
在读取恺思绪前的瞬间，米埃诡异地想起来：自己和言笑之所以结合失败，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言笑的痛苦。
随后他坠入恺记忆的一角：
那是中台资料室靠窗户的一角，一侧是历史类的书架，一侧是琉璃玻璃，中间是背靠玻璃的成年哨兵和面向玻璃的少年。
玻璃中倒映着的面庞非常熟悉，那是米埃每天刷牙洗脸时都要在镜中看到的一张脸，却比现在的他多出好几分稚气和张扬。
哨兵穿着维安厅的初级制服，厚重的墨镜式终端将他的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你似乎根本分不清哪些哨兵对你有敌意。”
“怎么会，比如我就知道东方你厌恶我。”米埃看到窗玻璃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半调笑半挑衅的表情，甚至拍了拍维安哨兵的肩膀。
等等，东方？
维安哨兵一动不动。低阶的维安哨兵能使用的终端相对笨重简陋，浓郁的黑色遮蔽了他的眼睛，所以米埃看不到他的神情。
“既然如此……”被称作“东方”的哨兵伸手拨开米埃脸颊侧边的碎发，手指绕至米埃耳后，“你还会出手救我，果然是向导们的通病啊。”
正在此时，言诺的精神体以暴制暴式地将白虎扯开，这段画面也瞬间消失了。
米埃捂着脑袋，宛若被人从头盖骨的中央凿进了一个楔子，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裂成两半。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言诺质问着恺。
恺望向正被白狮抵死压制着的白虎，眼中迸出凶光：“老大失控了。”
“哟，别出心裁啊，居然给精神体起这么个鬼名字。”
“个人兴趣——倒是建议你们也给精神体取个昵称什么的。”
言诺的眉头拧的更紧，控制亚成年白狮加大前肢的力道，阻止那有“老大”之名的白虎起身。
然而白虎的尾巴尖忽然像花朵一样绽放出一整只章鱼，章鱼狠狠缠上白狮的头颅，言诺的眼睛也随之冒出剧痛。
就像在家里意外摔倒，地面刚好放着外婆的缝纫道具，绣花针直直戳进瞳孔。
言诺惨叫着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好友撕心裂肺的痛呼立刻将米埃唤醒。
“怎么会这样？！”米埃一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精神体之间的战斗破坏的是精神海的环境，从来没有直接向本体传递痛感的例子啊！
米埃扶着剧痛的头，尝试放出三条锁链。这是他应敌的舒适区，也是现在他能调动锁链的极限。
“‘老大’怎么了？”
“污染度没稳住，失控了。”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扶着言诺后撤，神色晦暗不明。他单手从腰包中抽出一管针剂，在米埃看不到的角度刺入言诺的臂膀。
米埃来不及想太多，作为三人里唯一还能驱动精神体的那个，也作为一名向导，他必须为剩下的两名哨兵负责。
不能拖延。
几乎就在恺和老大拉开十米距离的瞬间，猛虎的咆哮声灌满了整个地下空间。老大不管不顾地奔行，爪子和金属地面碰撞、撕扯，发出刺耳的声响。
第一条锁链袭向老大，但钢铁似的尾巴狠狠将锁链扫开，前段锁链碎成光屑又再度恢复，锲而不舍地转而缠住老大的后腿。然而白虎丝毫不受影响，继续不管不顾地向前扑去。第二条锁链继续跟进，这次它绕开了那条尾巴——
然而还远远不够，触手再次从白虎的身躯分离，飞速缠上链条。
几乎在同一瞬间，米埃感到手腕处也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像是被没睡醒的言诺泼上了一整碗刚解冻的豆腐泥。
“嘶——”米埃倒吸一口凉气。
这感觉很恶心。而且不仅是恶心，很快一股压强从那片冰冷的触感中传递过来，米埃赶在出现痛感之前调动了第三条锁链，他将锁链绷成一个杆子，只用最前端撞击那个触手，打台球似的将触手掀了出去。
然而痛感还是从手腕传了过来。米埃看向手腕，那里已经出现一个布满圆圈痕迹的黑色带状淤青，仿佛真的有一个大章鱼曾经狠狠地用行动对他表达不舍。
米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言诺的伤！
或许是被逼至极限后爆发了潜力，也或许和恺替自己消除胃里那颗章鱼卵时采取的临时绑定有关，米埃恶向胆边生，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狠狠地一个滑铲——
滑至距离猛虎只有一米距离时，瞬间接触那三条锁链，又瞬间将它们召回。恺将言诺摔在身后的地面，自己左手握拳卡在老大的嘴里，右手狠狠击打着老大的鼻子。
猫科动物的鼻子处布满神经，因此鼻子这是他们痛觉最敏感的器官之一。米埃不知道这条规律对精神体还适不适用，但恺正坚定地一个直拳砸向老大。
第一拳下去，恺的鼻腔就见了血。空气中炸出一道沉闷的响声，米埃甚至怀疑恺的鼻梁骨都被打折了。殷红的液体划过恺的嘴唇、下巴颏，恺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全神贯注地打出第二拳。
几乎在恺出拳的瞬间，三条项圈齐刷刷套住老大的脖颈，最终融合成一条更加坚固的项圈来。
成功了！在意识再次与恺的思绪建立前，米埃欣喜地在心中小声喊道。
他看到恺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鼻血，朝自己走过来，但自己却没办法回应。老大的记忆像红包，被强行塞了过来：
“怎么就‘通病’了呢？”
米埃看着窗玻璃中的倒影，那个更加稚嫩的自己不适地皱了皱眉，却并未避开东方这既暧昧又冒犯到举动，只是骄傲地将下巴又上扬几度。
被自己称为“东方”的哨兵气极反笑，惩罚式地捏了捏自己的上耳廓。他脸上的哨兵终端依旧黑漆漆的，怪瘆人的。
“最新调查进度，年初失踪的向导曾经试图向流浪哨兵施救。”
窗玻璃中的米埃眨眨眼，似乎在说“可中台安全着呢”。
黑漆漆的哨兵终端和米埃对视良久，抛出一个危险的回答：“……收敛你的好奇心和虚荣心，这样只会勾起某些哨兵的施虐欲。”
这话约等于“有人想揍你”了吧？19岁的米埃不禁腹诽道。
可这是恺的记忆，米埃只能继续看下去。
“嗯……好深奥，听不懂哈。”
“不要再替任何哨兵查找任何资料。”
稚气未消的那个米埃皱了皱眉，挥手挣脱东方对自己耳朵的桎梏，银白色的锁链眼镜蛇似的在身后挺直身躯。
“替哨兵查资料？没有吧，我只是比较好学而已呀。”
“怎么包装随你——收手，立刻。”
“向导有向导的标准……虽然不懂东方小哥在指什么，但大概率只是正常的学习行为。”
“你。”耐心被耗尽了一般，东方严厉地打断了米埃的喋喋不休，“一定要听我说出‘言诺’这个名字才罢休，是么？”
窗玻璃中，米埃的神色终于闪过一丝诧异和惊喜。
“中台只是需要出一个向导和言笑结合，那个人未必是你——”东方的语气忽然向讥讽的意味滑去，“大可不必在意，尽管跟着新朋友疯玩去吧！”
“等等，所以东方小哥是在愤怒什么？因为觉得我可能因此失去和言笑哥结合的资格、辜负其他向导的期待吗？还是为言笑哥不平、觉得有更适合他的向导？呃，也或许东方小哥更想由自己陪伴言笑哥？”
“问题根本不在言笑，你的行为分明是在打管理员们的脸！”
少年时的米埃身高在一米七二，在向导中绝对称不上“矮小”，但面对一旁已经成年的哨兵，还是显得像只被巨狼堵截的无助小羊羔。尽管他主观上没有胆怯的意思，看上去还是像被镇住了。
“冷静，我没有在挑衅哈，是发自内心地好奇：怎么就相当于在打管理员们的脸了呢？”
“几年前这个世界还不是这副面孔，你们在把前辈们打好的补丁撕下来。”
“……所以说，我只是在向导的权限范围内学习呀——唉算了，回头再聊～”米埃说完就欲转身离开，但东方却迅速挪步，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最后一次警告：收手。”黑漆漆的哨兵终端再次重复道。
明明这里是遍布监视器的中台，明明东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安厅的低阶哨兵，米埃却隐隐有些紧张。
大脑发麻，为了从这种无力感中挣脱出来，米埃佯装不悦道：“哎哟东方小哥，也别只顾着说我，小哥你还不是一直想要取代言笑嘛。”
这话似乎戳中了东方的痛处，趁着东方愣神的时刻，米埃锁链一甩，一溜烟地逃走了。
这段思绪也就此结束。
反应过来时，米埃发现自己正被脸色苍白的言诺扶着，坐在渡轮旁，而周围多了四个身穿维安厅制服的身影。米埃一眼认出的是9号，不知为何他此时看上去有些虚弱；最矮的那位可能是秀拉，此时正没精打采地靠在墙壁上；一个看曲线是女生，大概是君晓；剩下一个高大的哨兵，身上则有米埃熟悉的香烟味儿，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印着“心海文学社”的标志。
米埃扶着好友就要起身，却被恺按住，金属分指式拳套硌的他呲牙咧嘴。
“嘶……有没有大哥能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这个阵容让米埃很是费解，这几个人能心平气和围坐在这里让他很难理解。
“锈江码头沦陷了。”言诺平静地开口，顿了顿又补充，“暂时是这样。”
米埃想起言诺之前反复强调让自己晚上再来，不知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但现在鱼龙混杂，他也不敢当场问。
“哦，怪不得白小哥也在哈。”原来是没办法回去了啊。
忽然被点名的9号瞄了米埃一眼，目光在米埃和言诺两人之间徘徊：“所以，恺，你打算怎么处理嫌犯？”
“61号哨兵‘抱恙’，在发狂中被本能驱使，盗取了向导素，执勤的1号哨兵奉命追赶，恰巧碰上‘恙’的浪潮。”恺似乎早就想好了这套说辞。
“……这不行，没有亮出嫌疑目标。”9号表示反对，意有所指地望向米埃。
米埃心下了然，接话道：“110010号哨兵疑似教唆61号哨兵的元凶？”
“3套方案。”恺说着，却伸出4根手指，“第一套，如你所愿，把你踢出去。”
米埃注意到言诺朝自己看过来，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第二套，把脏水泼给我，我暂时对灯塔还有用，这件事后面可以慢慢洗干净。”
这种事也是可以洗干净的吗？米埃猜测具体流程类似第一套方案，把罪责分摊给不同的低级哨兵，直到恺本人的罪责低到他能够承受。
“第三套，要推给9号或10号吗？”
“是9号‘和’10号。”恺纠正道。
哦，太刺激了，我们在当着9号本人的面给人分锅呀！米埃实在不知道怎么心平气和地面对这脱轨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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