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米埃照常在补课后四处溜达。
管理员和向导前辈们叮嘱过他，今天来这里体检的精英哨兵大都非富即贵，让米埃收敛一点。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向导同僚们并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将他和精英哨兵们隔离，他们的态度更类似“你想去那边玩也挺好，别惹事就行”。不仅如此，年龄在16到26岁区间的向导们几乎全员上工，这在以往可不多见。
米埃试着靠近精英哨兵们聚集的区域，发现今天过来的哨兵大都也在16到26岁，生命力在这些年轻的躯体上一览无余，米埃还怪喜欢这群朝气蓬勃的家伙们。
可惜年轻常常也伴随着气盛，时不时就有乱飞的哨兵素冲进他的鼻腔，刺激的米埃压力山大。那些哨兵素不全是友好的，在若干哨兵中，一双格外锐利的紫色眼睛锁定了米埃，而后米埃看到一个银发紫瞳的少年哨兵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银发少年应该年长他两三岁，已经进入身高快速增长的阶段，目光居高临下地朝他压过来。
以一声冷哼作为开头，银发少年慢悠悠地开口：“居然要从塔外招人……向导中台堕落的真快啊……”
米埃愣住，心说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塔外的嘞？
他没意识到银发少年的发言有哪里不对，正要把心理活动问出口，却发觉嘈杂的空间安静了下来。离这边近的哨兵率先望过来，剩下的哨兵注意到同伴的反应，也从众地投来目光。
“那又怎……”
“低劣的血液！”银发紫瞳的少年哨兵转眼间变了脸色，几乎是把这声骂扔到米埃脸上。
怎么忽然就低劣了啊？米埃还是没懂对方的意思，刚欲开口，一位刚成年的向导姐姐抛下身旁的哨兵们，神色焦急地冲到他面前：
“小埃米，你先出去玩，乖！”
尚且处在云里雾里状态的米埃道了声“啊，好”，一脸迷茫地出了体检楼的大门。
那时他第一次有这个概念：塔外和塔内不一样，塔内有人讨厌外来者。
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共区域，一抹红色闯进米埃眼中——言笑！这家伙正背朝自己，时不时挠挠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米埃眼前一亮，立刻将刚刚的小插曲甩在脑后，扬起一个孩童特有的顽劣笑容：嘿嘿，言笑这货今天失魂落魄的，是个偷袭的好机会！
他蹑手蹑脚地贴近那个背影。
如果是往常的言笑，大概早就回头朝他打招呼了，然而对方的注意力似乎被手上的纸张吸引，对此竟然毫无反应。
这么认真的吗？米埃更来劲了，原地蓄力、跳起、扬起胳膊、对准这人的臀部——“啪”地招呼了上去。
手很麻，声音很响。
“呀嗬，言笑哥，看什么呢，这么认真？”米埃大咧咧地说完这句话，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这个手感……以及这个反应……
该不会是言笑受了什么重伤、消瘦了不少，所以才反应这么迟钝吧？
这么一推测，米埃顿时陷入内疚状态，缩手缩脚地凑上前：“啊，你今天不舒服吗？”
结果看到一张比记忆里更加稚嫩的脸——而且是挂了彩的、杀气腾腾的版本。
“小言笑”顶着一双凶神恶煞的下三白眼，狠狠朝米埃扔过一个眼刀，恶狠狠道：“谁派你来的？”
“啊，抱歉！”米埃吓了一跳，这才记起言笑还有个堂弟，赶忙道歉，“我认错人了……呃，所以你是言诺咯？”
“既然知道，就离我远点！”
呵，你这小子脾气还挺大？
自从和言笑以及那位姓“东方”的维安哨兵混熟，米埃就下意识将自己放在和哨兵平等的位置了，于是他身为一个脆皮向导，被言诺凶到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怒气冲天、撸起袖子准备开干。
好在左手的阵痛把他拉了回来：哦对，是我先动手的来着……
于是怒火就这么消除了。
米埃认出言诺拿着的是一张中台的旧地图，看日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版本。米埃自己是两年前被送进的中台，单是这两年间，中台就改建了好几座建筑，布局早就改变了。十五年前的地图能用来干嘛？
“今天好多哨兵例行体检，你也要去吗？”米埃指了指言诺脸上的伤。
平心而论，言诺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帅哥，即使在如今哨兵如云的「塔」里，也能靠脸俘获女向导的芳心。
现在细细看过去，米埃才发现言诺的脸上有不少新旧不一的伤痕。有些痕迹像是脸着地摔出来的，有些则很明显是猛兽形态的精神体抓伤。褐色的痂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刺眼，米埃看着都替他觉得疼。
大概是平时的训练比较艰苦……吧？
“嗯？”言诺眼中一亮，“你认识路？”
变脸好快！
米埃直抒胸臆：“哇，兄弟，你态度变化也太大了吧……”
然而言诺相当理直气壮，脸微微一扬，道：“带路。”
噫，这哨兵性格好烂……
米埃皱了皱眉，他确实对言诺心怀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但这不代表他能无视言诺“居高临下”的态度。
米埃捏着下巴，装作为难的样子，推脱道：“可你把不爽都写在脸上了——好心帮忙却被怨恨的事，我可不想做啊。”
可言诺的语气依旧高傲：“那你想怎么样？”
“要不你试着不那么讨厌我？”
救了个命，我是怎么把这么恶心的话说出口的——话刚出口，米埃就忍不住这样吐槽自己。
然而他很快转变了思路——但是能恶心一把别人也是不错的！
果然，言诺撇撇嘴角，就差翻个白眼，把“嫌恶”写脸上了。
“我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带我进去。”
嚯？！口气这么狂的？
你哥那么厉害都没嫌弃我，你这臭/弟/弟到底能有多大本事啊？
米埃脸上笑眯眯：“您是有什么宏大事业要搞啊，不如说来听听？小弟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好蹭个元老位坐坐？”
“呵，想嘲讽也随你的便，毕竟我又不是言笑——”言诺冷笑一声，刻意把言笑的名字拉长，上下扫视米埃后又移过视线，“没什么值得你这种人巴结的地方。”
米埃本该一拳打过去的。
可他精准地从言诺汹涌澎湃的精神海中抓捕到一丝脆弱。
在绵长又震耳欲聋的怒吼、谩骂、咆哮中，他听到有谁在呼救。
鬼使神差的，脑海中的某个声音指引着他作出了让步：
『他是个深陷痛苦中的哨兵，你应该帮助他。』
有谁在说话吗？米埃疑惑了片刻，很快得出一个令自己热血沸腾的结论——说不定，这是只有主人公才能听到的声音！
这也太酷了！
—————
结果米埃还是带言诺进了中台的大门。
他用自己的身份卡替这脾气臭到家的小少爷办完了出行记录，一回头就看到言诺长舒一口气，快速扫视周围，随后坚定地朝西北方迈步。
“你果然没来过啊……”米埃莫名有种无痛当了家长的心累感，“体检中心在东边……”
“就是因为没来过，所以才想看看吧？”
好有道理？
也……不是不行。
米埃的“主人公意识”蠢蠢欲动，他觉得自己就该像那些文艺作品里的主角们那样，像太阳一样温暖每一个问题少年。
于是他带着言诺七拐八拐，最终在一栋有着七彩玻璃窗的建筑前站定。不远处的路标上清晰指示着这栋建筑的职能：资料室。
言诺朝米埃望过来。
哦，这眼神好像我——呃，好像我即将搞事时的样子。
米埃感觉自己的头比平时大了好几圈，他开始自我反省了。
“言诺，我不可能放你进去。”米埃严肃道，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你想嘛，我们两个是一起进来的，你犯了事，我一定也会被追究。”
言诺静静地望着对面那双严肃起来的蓝眼睛，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沉默几秒才开口：
“……理解。”
米埃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言诺的实力，但言笑都排位第2了，言诺肯定也差不了吧？更何况哨兵的体能确实恐怖。言诺愿意乖乖听劝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瞄着言诺，后者捏着旧地图，似乎在琢磨新的探索目标。
“那，走吧？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喂，你干嘛？！”一道劲风扫过，米埃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猛兽的一击。
这里的“猛兽”并非比喻。
米埃惊恐地望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白色狮子，视线又移向言诺——这家伙的肩头正不断逸散着白色的粒子。与此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之所以“说不清道不明”，是因为它比起“气味”，更像一种“感觉”。只要在它的范围内，就如同被云朵和棉花糖包裹，身边的一切都软乎乎的，精神海都要凝固成絮状物。
时间似乎被拨到早自习，米埃腿一软，险些当场睡过去。
……
不对！
哨兵素！
白色狮子压低身体，再次扑食。刻在精神海中的危机感瞬间膨胀，一盆冰水似地将米埃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叫醒。
这家伙来真的——米埃的战斗本能告诉他这点。
锁链瞬间凝聚化形，蛇行着穿梭，狡猾地绕过白色的捕猎者。
只在电光火石间，项圈卡上红发少年的脖颈。
米埃盯着白狮的扁桃体，默默咽了口唾沫：再晚那么一点点，事情的性质恐怕就要上升到向导和哨兵的对立了。
米埃知道有几个向导前辈在心海文学社任职，那里的成员都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倾向，而且巴不得塔里发生什么大事件。
他攥紧锁链的一端，望向另一端跪倒的言诺。
「反正你也只是因为言笑才肯帮我。」
「和其他虚伪的家伙一样。」
坦诚地讲，言诺至少猜对了一半。
米埃犹豫了几十秒，还是没有通知管理员。
他把人搬到一处凉亭里，解除了锁链。
“你做了什么？”言诺的第一句话就异常咄咄逼人。
“在你闯祸之前，把你打晕。”米埃没好气道。
“闯祸？”那张高傲的小脸多了一丝困惑。
不是，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吗？
要不是你未成年，这都快算宣战了吧？
“我服了大哥，你当中台那么多向导都是不存在的吗？！”米埃简直要抓狂，“你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是入侵者吗？！”
言诺脸上的困惑又加深了几分。看上去他无法理解米埃在乎的点。
米埃用手压着胸口，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是，你总不至于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
“……一般都是向导去我家啊。”言诺一脸茫然。
米埃无言以对。
不是吧，不都说哨兵很苦吗？您是怎么做到“不谙世事”到这个地步的？
要不是看在言笑的面子上我真要报告给管理员了啊啊啊！！！
他现在终于明白言笑当初为什么要和那个维安哨兵诉苦了：心累啊！
“所以……您到底为啥那么想去资料室嘞？查什么策划书吗？还是查谁的档案？”他左右手各揉着自己左右侧的太阳穴，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出口。
言诺郑重其事道：“我想知道‘塔’的历史。”
“嗯？”米埃更不能理解了，“历史课本不是哪都有卖吗？就算是想要最详细的编年史，去心海文学社里都能查的吧？”
“外面查不到。”
哦，他可能是偏文学路线的学生吧？米埃这么猜测着：言笑偏战斗，言诺偏笔杆子，这很合理。
“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啊？”
可言诺摆出一张不打算解释的臭脸，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让米埃产生“再把项圈给这货套上”的冲动。
两人僵持半天，言诺终于开了金口：“你反应速度还算快，你的序列号是多少？”
“哦，我是六十一来着——问这个干嘛？”
“下次我会打败你。”
好棒的斗志……但我说的是向导身份码的后两位啊哥。
米埃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自曝向导身份，以免引出更大的麻烦。
……毕竟现在已经够麻烦了。
米埃望着言诺放出哨兵素的位置，忽然想起来：中台里是有哨兵素报警装置的。
后来就是管理员匆匆赶到、言诺翻墙跑路，只有米埃留在原地连挨骂带受罚的故事了。好在言笑身边那位维安哨兵听到动静后过来接锅，硬说是自己的精神体失控跑了出来，事情才勉强完结。
当天夜间，米埃的训练量暴涨两倍，差点连胃酸都吐出来。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宿舍，即将进入梦乡时，却忽地想起言诺放精神体袭击自己这件事。
“不是，他丫有病吧？”
安静的宿舍里唐突响起米埃的骂声。
“怎么了啊，埃米哥……”
“抱歉，没事，小九继续睡哈哈……”
米埃把头闷进被子里，独自消化着情绪。
啊，言诺这样都没被其他哨兵打趴下，已经侧面印证了哨兵的“同伴爱”还是挺浓厚的吧？
这就是米埃和言诺并不愉快的初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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