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你让我帮忙查文档。”米埃盯着“000001-2”号装置中漂浮的絮状物，“这和你现在作出这个决定有关吗”
言诺点头。
“那么，你是怎么发现向导里有坏人的呢？”
“言笑被向导攻击过。”
凶手正是在下。米埃无语凝噎。看来好友最近才发现自己的向导身份，而且并不知道当初是自己攻击了言笑——哦不，其实那也不算攻击吧？充其量只是个精神结合时的意外？
“呃，如果你是说那个出名的事故，向导可能不是故意的……”
“言笑精神海的异常一直持续了三年。”
又是“三年”！米埃眼皮一跳，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言笑是什么时候加入‘精神海优化计划’的？”
言诺踱步挪到编号“000002-1”的装置前，目光穿过澄澈的溶液，回到自己15岁那年：“我猜，是在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
米埃记得言笑曾经销声匿迹了大约两个月。那段时间他还在被言诺的哨兵素困扰，心烦气躁了挺久，为了转移注意力，除了日常集训就是泡资料室，一来二去也没功夫去问言笑的下落，再次见面就又是因为公事了。黑发蓝瞳的管理员通知他去接待室和合适的哨兵会面，而那里等着米埃的依旧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和一个熟悉的身形。
言笑看上去虚弱了不少，眼睛中布满红血丝，东方依旧笔挺地站在言笑的身后，但手指却显然在发着颤。
“东方，累就别端着了……”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虚弱，趴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哀嚎道：“太痛苦了——”
哨兵们像功率全开的机器，五感和体能得到增幅的同时，身心承受的负担也更为沉重，所以定时维护精神体和净化精神海就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言笑这种等级的哨兵通常由老牌向导负责，按理说不该是这个反应。
米埃嘿嘿道：“你俩不会是碰到快离职的向导了吧？”
结果言笑和东方对视一眼，连严肃内敛的东方小哥都露出一丝苦笑。
“嗐，我们接受的是中台开设的新项目……”言笑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望向天花板，“都赖我家那边，嫌我找不到匹配的向导，就开始怂恿中台研究能让哨兵具有向导特质的手段……”
让哨兵具有向导特质？
“好小众——哦不——好科幻的名词啊……”米埃吐了吐舌头，“怎么听上去有点像黑暗哨兵？”
「黑暗哨兵」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概念。就像过去的人类倾向于将理解不了的自然现象归咎于鬼神，「黑暗哨兵」更像是为哨兵界的传说故事拉一个载体，什么牛/逼哄哄的事迹都可以往这个载体里塞。其中被广泛认同的特质是：“无需向导辅助”和“可干涉其余哨兵”。
言笑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竖起大拇指：“对，就是那个意思……”
“哇，那如果能成功，这得是多大的科技进步啊？”
这几天忙着帮言诺查资料，米埃自己也恶补了不少相关知识。向导和哨兵的诞生原本只是基因突变的结果，但人们并不能找出全部的基因，即使近五十年强迫哨兵和向导内部通婚，也未能保证哨兵和向导之间的比例。米埃不懂这些技术的难度，只是直觉言笑口中的项目有着“还不会走就想着飞”的美感。
“可这种实验怎么会落在言笑哥头上？一般都是找低阶哨兵吧？”米埃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东方瞥了他一眼，立刻又恢复了紧绷的模样，言笑也极其罕见地收敛了笑容。
米埃缩了缩脑袋，自觉失言。
“我从不认为那些排位能说明什么。”言笑盯着天花板，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芒，“排序的标准不是我们选择的。”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米埃咽了口唾沫。
但他很清楚：自己就是“那个意思”。潜意识中，他的确是将人按“高低贵贱”进行区分的。
向导在这个时代就是生来高贵，而对哨兵挑挑拣拣的每时每刻，他拒绝承认自己和低阶哨兵属于同一个群体——而这也是大部分向导避而不谈的事实。
“啊，不好意思……我的情绪不太稳定。”言笑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小孩子较劲，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抚米埃。
然而米埃正纠结于自己的阴暗面，只回以勉强的笑容。
东方瞥着那两人的动静，冷不丁道：“哨兵有排位意识是好事。”
但我不是哨兵啊……米埃更郁闷了。
出乎米埃意料地，这话也刺激到了言笑。只见他坐直身体，直直看向东方，严肃道：
“东方，我不这么认为。”
身穿低级维安哨兵制服的东方没有争辩，只是安静地保持着微微垂头的姿态。因为头盔和墨镜式终端的缘故，米埃看不到东方的眼睛，只是猜他在盯着言笑的短靴。
接待室里一派安静，言笑似乎在等待东方的下一句话，但后者始终保持着安静。
米埃知道这是东方小哥表达“顺从”的方式：说来也讽刺，居然是作为强势方的言笑提出近似“人人平等”的概念，而主张“尊卑有别”的东方对言笑作出让步。
这时，米埃嗅到空气中的哨兵素在变浓，有谁的精神海激烈地动荡着。
“啪嗒”。
言笑的眉头一拧，一大颗泪珠砸落在他的鞋尖。
“你过去不是这样的，东方。”言笑自己都被这滴眼泪吓了一条，随后痛苦地抬手捂住双眼，“教给我这种理念的人是你啊，别留我一个人相信它。”
米埃也震惊地望着忽然落泪的言笑，又看看始终垂着头的东方小哥，不知该怎么插话。
东方这时倚靠在书架上，他无意识地握着书架的边沿，露出的一节小臂肌肉紧绷：“人在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总要逼迫自己去相信什么。”
“但人是会变的，言笑。”东方虽然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罕见地在言笑面前坚持着表达自我，“不少像我这样的外来人，他们进了‘塔’、进了更好的组织平台，很自然地就把之前的信仰甩在脑后了。”
米埃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烫，仿佛被人公开处刑自己最丑恶的一面。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东方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顿了顿，才再次开口：“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
米埃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言论。这个始终裹着维安厅武装制服的哨兵，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家伙，似乎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信念。
米埃瞄着东方领口露出的脖颈，诡异地燃起一种侵略欲——
好想知道他的过去.
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是感应到米埃的视线一样，东方这次切切实实地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原本已经降温的面庞再次烧的炽热，米埃的精神海开始动荡，他的精神图景是一座荒原，往常稳定的跟水熊虫似的，这时米埃却从中感到尤为陌生的悸动。
米埃对此感到好奇和兴奋。
“对了，米埃，”不知何时已平静下来的言笑抬起脸，“可以请你离开中台几天吗？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堂弟，言诺。”
“啊……好啊。”
米埃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他和这两位哨兵的倒数第二次会面。
—————
那之后他就短暂地从中台搬离了。临别的场面很壮观，上至管理员，下至年龄个位数的向导都过来送行，就好像米埃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大家的赠言也各有千秋，集中在“加油”、“别惹事”，以及“终于清静了”这三方面。
白羚姐似乎还在期待自己能和言笑发生点什么，可米埃想起言笑昨天和东方的互动，忽然有点酸溜溜。但他到底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含糊地用几句俏皮话糊弄过去了。
向导通常是不能出中台的，朋友们再舍不得米埃，也只能送到门口，之后的路只能米埃自己走。
米埃独自走出好长一段路，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要不我再回去看他们一眼吧？米埃想着，结果一转头，险些撞上另一个身影。
“哎呀，要小心一点呀，小朋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一工大的校服，还有那标志性的金发……是白羚姐的准配偶，100号哨兵。米埃记得他的名字的发音是“李叶”，但是不确定他是否姓李。
姑且称他100号哨兵好了。
“之前经常在资料室看到你，方便透露一下你在找什么吗？”100号哨兵的笑容乍看之下和白羚类似，但头顶的月亮削弱了其中的温和，放大了寒意。
“不太方便……”米埃尴尬地应道，绞尽脑汁地胡编乱造，“呃，毕竟这可能涉及到什么保密条例之类的……中台有很多奇怪的方针，我也不太懂。”
“哥哥我也是可以出入资料室的，忘记了吗？”100号哨兵看到米埃的头发有些凌乱，俯身帮米埃整理起刘海，“一工大那边和中台有合作的。”
“哦，这样啊……”
“言诺也是那边的学生哦，他最近也在准备论文开题的事了，小朋友你是知道的吧？”
啊？
米埃一脸错愕：“可言诺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他已经上大学了吗？”
不知道这个回答算不算否认“言诺在准备论文开题”……米埃有些紧张。从言诺之前的行径看，他的行为应该是不能被放在大众眼前的。哨兵之间的竞争关系那么激烈，也不知道100号哨兵会不会是言诺的竞争者。
“是哦，而且小言哥还是我们中的优等生。”
米埃歪歪脑袋：“那，夜哥，你的开题方向又是什么呢？”
“哥哥我啊……大致是‘向导低攻击性的成因’。”
那不就是因为向导可以分泌向导素嘛……米埃想，果然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就是在已知“1 49=50”的基础上，证明“2 48=50”、“3 47=50”嘛……
但这至少说明100号哨兵不是纯莽夫，白羚姐之后的生活应该不会很枯燥？
“听上去好厉害……”虽然心里对此并不看好，米埃还是尽力给对方提供着情绪价值。
“其实是个很无聊的课题啦——毕竟，有向导素的存在就很难变得暴躁嘛。”
“但哥哥喜欢有趣的事物……”
“唉，说不定向导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呢？”
100号哨兵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不知怎的，寒意攀上米埃的脊背。
米埃想起自己对言诺那没来由的责任心，以及近乎幻听的体验，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
“哨兵的五感那么发达，应该是哨兵的世界更五彩缤纷吧？”他打个哈哈，思索着怎么样准备开溜。
正当这时，一抹熟悉的红出现了。
“笑哥让我来接你。”言诺面色阴郁地扯了扯米埃的衣摆。
“哎呀，你们两位果然认识~”100号哨兵似乎发现了有趣的现象，心情愉悦了不少。
言诺冷哼一声：“认识，毕竟想通过我认识言笑的人不少。”
哇，你怎么对谁说话都这么冲。米埃嘴角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高兴：原来自己没有被讨厌的太狠，言诺这货只是平等地恨所有人……
“但比起言笑，哥哥我对你更兴趣啊~”100号哨兵扬了扬手中的物品，是一个文件夹，“之后要不要一起去安无岛实地调研？这种数据一定比查资料有趣！”
“免了，你早晚会把自己给研究进去，跟着你没前途。”言诺没好气地拉过米埃，转身就走。
大哥你说话还能更犀利一点吗？100号哨兵是哪里得罪你了吗？米埃实在不能理解言诺这身戾气的来源。
然而，到达言诺住所的那刻，米埃心中的疑问当即消除大半：一男一女两个成年哨兵厮打着，院子里的家具都被捣毁成碎屑。
言诺熟练地放出白狮，替米埃挡住飞来的半截凳子，而后一把将米埃拉到怀里。白狮载着两个少年，轻巧地沿着墙壁攀上二楼。
“那两个人，该不会是……”
“我爸妈。”言诺火焰色彩的眸子冷酷无比，“他们触碰了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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