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房门和窗户都用特殊钢材加固过,上面布满了凹痕和刀砍的痕迹。房门口有七道极深的刀痕,能在这种金属上留下如此深的痕迹,只能是哨兵的手笔。
米埃咽了咽唾沫,忧心忡忡地望着言诺冷淡的侧脸,其中一道血痂外侧翘起,隐隐有坠落的趋势。
在被赋予“向导”的身份前,米埃自诩算半个会察言观色的孩子。
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大抵是抗拒的姿态,所以他什么都没问。
没有询问的必要,楼下咆哮着的成年哨兵却把什么都说了——
“你凭什么要我去接受那该死的精神海优化项目?!”
“不然呢?”女哨兵偏头躲过刀锋,“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不做出改变就不可能获得安宁!”
“安宁?我们当初是因为‘安宁’在一起的吗?亲爱的?”男哨兵躲过子弹,语气中满溢着失落与愤怒。
“少搬出‘当初’了,你执意要参加另一个破计划的时候也没见得考虑我和儿子吧?!”
“可不是嘛,明明我们都不打算认可对方,我却成了强人所难的那个!”
言诺对楼下激烈的争斗声充耳不闻,迅速在门锁处输入十二位密码,一把拉着米埃冲进了房间。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房门将他们与外界隔绝。
言诺按下音箱的开关,白噪音霎时将喧嚣淹没。
“言笑要你来的吧。”
“呃,但实际上我住进的是你家,所以也需要征得叔叔的同意哦。”米埃思索着《未成年哨兵与未成年向导管理手册》的内容。
言诺冷哼一声,从鼻腔挤出一声讥讽:“真意外啊,他居然还会关心我的死活。”
米埃猜言诺口中的“他”是指自己的老爹,于是学着其他向导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握住言诺的手。他无法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只草草将之归结为“约定俗成”。
像是被吓到似的,言诺猛地将手抽出,转身背对米埃。
“……你还好吗?”米埃想上前看看言诺的情况,却怕刺激到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中响起“啪”、“啪”两声,看动作似乎是言诺给自己来了两耳光。
米埃目瞪口呆。
言诺捂着米埃那个方向的侧脸,从书桌抽屉里抽出口罩给自己套上:“抱歉,让你看笑话了——来做正事吧。”
这句话的语义前后转折之快,米埃根本没从中听出任何“抱歉”的意味。他把视线投向言诺身后的角落,书和纸页被摞成一米半高的墙,几乎到了米埃胸口的位置。
大哥,哥们儿不是来补习的啊!Emotional Damage!
“呃,在做‘正事’前,我想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哪一本是比较有趣的书?”米埃目光躲闪。
“每一本。”言诺目光灼灼。
好家伙……你是真的爱学习啊……米埃额角落下一滴冷汗。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看来言诺有其他的精神支柱,米埃替他高兴。
在得到言诺许可后,米埃试着翻了几本:《概率论》、《离散数学》、《EVA系统组成原理》、《数据结构》……密密麻麻的符号看得米埃头大,他乖巧地把书放回原处,并决定远离这个危险之地:有些事物单单是存在着就足够带给人压力了,哪怕它们很安静。
米埃走到纸质物最少的床尾,不怕生地坐上去,大大咧咧道:“所以,‘正事’是什么嘞?”
“整理这几天托你查的资料。”
其实米埃现在有些犯困,但出于对言诺身体健康的忧心,他还是没忍心拒绝。
于是米埃面露死色地、视死如归地、万死不辞地——把脑袋里还记得的所有资料通通背写了下来。而言诺始终垂着头,和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机械地在一堆纸页中梳理着一切。
19岁的米埃努力回忆着那时写下的内容——
事件名称:温山口陷落
时间:2050年12月26日
位置:流民窟,温山口
描述:未知巨兽吞没温山口地区的模拟太阳,当地居民陷入恐慌。凡直视巨兽者,大都神志严重异常,以至于失去行动能力。凡巨兽经过之处,生态均严重退化。短短数周,温山口成为死亡之地,唯有某五十一人的小村落全员幸存。
……
事件名称:灯塔雏形
时间:2051年4月1日
位置:秀江,安无岛
描述:
幸存者举村向西南方向迁徙,于安无岛发现可用作能源的重要物资方圆矿,村落在此驻扎。一部分成员离开村落,着手开拓隔离带。
……
事件名称:内部保护计划
时间:塔历6年5月1日
位置:内环塔务厅
描述:对于保留巨兽后遗症、但神志稳定的塔内成员进行隔离看护。根据个体特质与病症,允许个体结伴出塔探索,分工暂定为“哨兵”与“向导”两大类。
……
事件名称:向导人权法令
时间:塔历8年5月1日
位置:内环塔务厅
描述:因多起袭击、侮辱、囚禁向导的恶劣案件,通过《向导人权法令》。
……
事件名称:哨兵人权法令
时间:塔历8年10月1日
位置:内环塔务厅
描述:因多起控制、虐待、抛弃哨兵的恶劣案件,通过《哨兵人权法令》。
……
工作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外面的争斗声不知何时休止。米埃满脑子都是:“原来哨兵的体力也是有极限的”,以及“居然能熬过哨兵,我可真棒啊”。
“哈……所以,言诺大人发现了什么?”
“你呢,这么多天,你又发现了什么?”言诺揉着自己熬红了的眼睛,“六十一号?”
怎么还记得这破序号呢?米埃心说要不还是澄清一下,话到嘴边又意识到向导和哨兵大半夜这么共处一室多少有点大逆不道,所以还是顺着答了下去:“我发现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嗯。”
“‘那么……嗯’是什么意思?”
“哎哟,反正现在你挺好的——哎,哎,所以小诺哥的发现呢?”米埃转移话题,晃着言诺的胳膊。
言诺凄然一笑,一字一顿道: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这表情不该出现在十三四岁的面庞上,米埃一阵错愕。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脑子都会出问题的,等着吧。”
“啊……你是在骂人吗?”
言诺白了米埃一眼,只是扔过去一套儿童洗漱用具,自己则一脸阴沉地和衣倒在床上,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不知在发什么呆。
即使米埃再怎么死缠烂打,这家伙也没再吐出半个字。
—————
早上4:27。
现在米埃和言诺背对背缩在那张并不狭窄的床上,以他的视角刚好能看到一张三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言诺大约五六岁,面相还没有这么凶,另两个红发的成年男女也是一派欢喜冤家的氛围。
几乎失去前十三年的全部记忆的米埃鼻头一酸,头部一阵眩晕,一个模糊的片段闯入他的脑海——一个灰蓝短发的男人试图将自己塞进行李箱中,另一位铂金短发的女性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什么?
米埃无意识地抱住头,半张脸和枕头一起被泪水沾湿。
是被言诺的精神海影响了吗?
米埃不确定。
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结果漏出一声呜/咽。
言诺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怎么了?”
“我很羡慕你啊,言诺。”米埃轻声道,“在你的爸爸妈妈理念不和之前,你是他们的好儿子,对吧?”
米埃听到言诺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只要让这一切结束,再磨合一段时间的话,你就能重新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孩,是吧?”
回应米埃的是一阵富有规律的呼吸声。
正当他以为言诺已经陷入昏睡时,忽然听到言诺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常常在想,结束痛苦的方式有很多。”
“嗯,比如呢?”
“比如,抹杀令人痛苦的源头……”言诺开口就是一个令米埃脊背发凉的回答。
啊啊,我应该没有得罪他太多吧?恐惧驱散了米埃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悲伤,他心惊胆战地把自己缩成体积更小的一团。
“当然还有别的选项……远离痛苦,或者反过来认可痛苦……”言诺的声音弱了下去。
米埃也昏昏欲睡,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何况他最近都在高强度进行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
但是,还不能睡啊……
他无奈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试图让痛觉驱散睡意。
不帮这个家伙的话,总觉得过意不去啊……
和言笑没有半点关系,米埃是纯粹见不得有哨兵顶着乱糟糟的精神海在自己身边晃。
直到背后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平缓,米埃才悄悄翻身。言诺瘦削的身形近在咫尺,脆弱得仿佛一用力就可以将他的生命剥夺。
米埃静静地望着言诺后颈处的碎发,忍不住伸出手。散发着淡淡银光的锁链松松垮垮缠绕在米埃的小臂上,而后轻盈地飞出,小心翼翼地扣在言诺的颈肩。
米埃没有感到任何关于“征服”、“入侵”的成就感。
他安静地穿过言诺的精神屏障,几乎畅通无阻地潜入这名少年哨兵的精神海——
一滴雨落在米埃灰蓝色的睫毛上。
“言诺?”米埃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不可视之物压住,强烈的悲伤与不安拢上他的心头。
这里,除了天空和湖面,什么都没有。
雨水不断砸落,即使用手遮住眼睛,视野也不住变得模糊。
米埃走了很久很久,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电话亭。
“言诺?”他试着拨号。
淅淅沥沥的雨珠穿过电话亭的顶部,继续滴落,米埃很快哆哆嗦嗦,精神海中的每一颗粒子都在跟着他一起颤抖。
电话中只有忙音。
“言诺?”他又试着拨号。
依然是忙音。
忙音。
忙音。
忙音。
……
寒意还在向这边蔓延,米埃哆嗦着将听筒放归原位。
直到他认定这是场失败的精神海疏导、转身欲离开时,才发现电话亭的门像是与空间牢牢固定在一起,完全无法推开。
听筒里传来言诺带着哭腔的声音:
『不要走……』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求你,再陪陪我吧……』
米埃错愕地回身望着那个电话听筒。
“那个……”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快走!』
听筒中的声音语气骤变,仿佛见到什么恐怖的存在,又惧又怒。
“言诺?”米埃小心翼翼地凑到听筒旁。
『要去普通人生活的地方才行……』
『精神海是进化的结果,但绝对不是恩赐,从来不是……』
『我们的记忆在通过精神海……』
听筒中的声音逐渐变成呓语一般的存在。
又是一阵忙音,米埃等到言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
『像是疯子一样的猜想……吓到你了,对不起。』
米埃沉默良久,诚实道:“嗯……我确实很难理解这些话。”
听筒中恢复了安静。
在足以令人疯狂的沉默中,米埃的灵魂仿佛出鞘。
“但是,没关系哦。”他轻轻握住听筒,明明没有发言的意图,却听到自己慢悠悠地开口劝道,“至少,我找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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