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飞掠过殿堂长阶,顺着知己之缘的指引落在堂前白衣女子身侧。
殿宇内辉煌依旧,可少了一人身影,便异常地空旷寂寥。
黑金衣袍落拓,无圣盘坐于地,身形几乎僵硬地注视着眼前肃穆无温的神务旨。
汲天地灵气汇成的字迹清晰遒劲,篆刻着每位神明应去矫正的世间因果,庄严如凡间天子圣旨,不容得半分违抗和质疑。
祝渝一眼看见其上挽生的名字显现了异样,刚要开口问询,却见这昔日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宿敌”面色颓唐,目光暗沉,鬓角生了白丝,竟如风中残烛沧桑。
他本就骨相立体,棱角分明,这一夜之间仿佛雨打芭蕉,将之摧残一番后,更显得形销骨立。那根髓里的气度勉强撑起了他的仪态,一眼看去还不至于太过狼藉,只是此时的无圣犹如枯藤老树下风干的残骸,一触即溃。
“挽生这是……犯了神禁?”妘不见紧盯着他面前的神务旨,双眉紧锁。
“他在凡间忙碌神务,途中救下一名女子,可那女子命数特殊,牵连了三国国祚兴衰,此举乱了大半个江山的因果线……”无圣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粒砂纸相互摩擦,像被生生剜去了魂魄。
祝渝闻言神色一怔,一举乱了三国因果线,这影响不言而喻非同小可,怕是棘手得很了。
——这就好比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保全一人,竟搭进了无数黎民百姓的命。
天道判词冰冷,如附骨之疽缠绕在“灵卉神君”的封号之上。
——倒施逆行,违背天命。
“挽生救人时没有察觉那女子身上命数非常吗?以他的能力根本不难勘破,这说不通啊。”祝渝上前不可思议地细看那行判词,一脸狐疑地对上无圣暗淡的双眼。
不出所料,眼前人一叹,似一壶残酒倾杯,孤注而悲凉:“是他执意要救的……”
“这……”祝渝左右一顾,咽下了些刻薄话,只得一声“嗐!”
“先别说这个了!现在挽生犯了神禁,又身陷凡间,怕是神格已经受了影响,当务之急我们先去找人,再想办法将乱线理回来!”妘不见一把将地上奄奄一息的无圣拽起来,只手运灵,带着祝渝一道奔往落尘潭。
三道色泽分明的身影飞速穿过云层,一路疾风。
“神格受了摧残,就算我们找到他,那一具凡胎□□怎么待在上天?”祝渝皱眉。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一步看一步!”妘不见抽出运灵的空档,迎着狂风回道。
被其连拖带拽的无圣闻言,一脸天崩地裂地看向她们,绝望比方才更胜一筹。
三人站上浮仙桥,妘不见立刻火急火燎地将一脸颓丧的无圣摁在桥栏边:“你可知挽生是在何处执行神务?”
昔日一身傲气的极圣神君此刻威仪土崩瓦解,就着妘不见又掐又摁地动作贴在桥栏上俯瞰潭面,渐渐地,凡间版图在眼底清晰明了,他飞快地在脑中回想挽生临走前的话语。
倏然反应过来:“在西域古国——乌垒!与中原炎国接壤的边境地段。”
“前些日子我去过那里,近几年乌垒与大炎势同水火,边境常有流民暴乱,灵卉神君很有可能是在暴乱中出的事,诸位前辈要小心行事!”陡然间,身后一道厉声响起,盛千澜不知何时杵在了他们身后,气喘吁吁的模样似是方才追上来的。
如今挽生这档子事儿已然通过神务旨公之于众,盛千澜得知也并不意外,只是他这闻风而来的速度属实令人叹为观止。
无圣闻言有些出乎意料地回过头。
“盛将军对此可有所了解?”妘不见脸上的焦急不减,松开无圣也侧目看向他。
盛千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袍,刚要作揖问好,怎料直被良缘上仙不由分说地打断:“甭管了不了解了,既来之则安之,过来一道帮忙去!”
盛千澜:“?”
祝渝红袖一甩,枫叶如漫天飞雪落下,绯红灵光气势磅礴地萦绕四周,方圆几里的流云也随之盘旋,场面壮观非常。
被强行俘虏的盛将军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刺目的红光就将在场的四位一同卷入其中,转瞬之间,浮仙桥上只余下了几片残枫,孤零零地躺在白玉阶上,与复又聚拢回来的浮云面面相觑。
黄沙漫天,遮蔽残阳。
城外三十里的废弃驿站,数百流民蜷缩在残垣断壁间,个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
秋风萧索,卷着沙粒抽在他们皲裂的皮肤上,却无人躲避,像一群被遗弃的牲畜,聊以慰藉地聚在一块儿,等待着饥饿日复一日地将他们推向死亡。
阿那森蹲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人群,他衣着朴素,配着弯刀,黝黑的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延伸至下巴,隐隐泛着骇人的红光。
“大哥,今天又死了十九个。”跑来的是个少年,一副公鸭嗓,人儿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都是孩子和老人。”
阿那森看了他一眼,抽出弯刀握在掌心。这把刀曾经属于乌垒最赫赫有名的战神,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早已被剜下来换了些食物。阿那森站起身,高出周围人大半个头的身躯在沙地上投下一道瘦长阴影。
“大炎人封锁了商道,乌垒也不再接纳我们。”他的声音好比蒙了尘的刀刃,锈迹斑驳透出经年沧桑,“他们是要逼我们像野狗一样死在这里。”
“竹竿”少年就着沙尘咳嗽几声,双手在衣兜上擦了几把,偏头啐了口痰:“哥,咱们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伙人一块流浪?咱回乌垒,就算日后带不了兵,打不了仗,也比在这等死强勒!”
“呸!小兔崽子,你还当真那新可汗容得下我?普尔死了,乌垒早就变天了,回去?呵,咱还能回哪儿去?”阿那森抹了把脸上尘土,抬头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峰峦,孤烟萧条,大漠莽莽,灰蒙天穹之下,那是乌垒的疆土。
乌垒前可汗普尔用了二十多年,到处征战,戎马半生,一路提着弯刀杀伐果断,将西域十六部落收入麾下,踏着无数尸骨,实现统一,这才建立起了乌垒大国。
初期,普尔一把弯刀犹如定海神针,先后摆平了大大小小数十次顽固分子的起义,牢牢稳固了可汗的地位。数十年间,原先各部落的人们因国家统一而渐渐融合了生活习惯和民俗制度,民间经济迅速发展,还与中原炎国建立起了通商大道,乌垒百姓在他的庇护下安居乐业,不再颠沛流离。
眼看着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可天不遂人愿,纵使像普尔这样的雄鹰,终也敌不过岁月蹉跎,这枚定海神针没熬过他人生的第五十七个秋天,大漠的风尘将他留在了乌垒风雨欲来前最后的一缕清明里。
普尔倒下后,原先暗中潜伏的势力便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可汗的位置,相互厮杀,争名夺利。
权贵们的内战不断,苦的却都是黎民百姓。
阿那森曾是普尔的部下,随他南征北战了数十余载,猎犬追随雄鹰在大漠驰骋了最辉煌峥嵘的十年,留下了一座国泰民安的乌垒。可如今大势,又要将这座大国分崩离析。
岁月留不住人,也留不住他一生的基业。
“如今保守派和激进派闹的厉害,新可汗上任后,立马断了乌垒和大炎的商贸,这些流民大多是商人,被断了财路,又在内乱中无家可归,这才迫不得已到处流亡。”阿那森跳下石碑,大步走向驿站残存的马厩,“要是咱们不管,他们就更没活路了。”
见他动身,一旁几个精壮的汉子抖了抖衣襟,一道跟了过去。
马厩里弥漫着腐臭和血腥,蝇虫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地上的几滩污秽早就脏的不堪入目——两天前,最后一匹瘦马也被他们屠宰果腹。
忽然,四周的人群开始骚动,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突然哭嚎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那妇人怀中的孩子不知是饿了多久,面无血色,一整日都不见动静,把手往鼻息处一探,早已是没了生气。
那哭声似一把钝刀,割的人心里流血。
阿那森看了看那妇人,神色漠然,这种悲剧在他眼里已经司空见惯了。
一个瘦小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头,浑身灰土,皮包骨的手臂从阿那森身后揪住了他的衣服。
“大哥,您……您有吃的吗?”阿那森一瞧,这小子是个男孩,声音颤颤巍巍,生怕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大高个会把他打跑。
阿那森犹豫地摸了摸胸口处仅剩的一块馕饼,居高临下地盯着男孩。
“别!不要打我!”他阴戾的眼神似乎吓到了男孩,瘦小的身子立马抱头蜷缩起来。
男孩料想中的毒打没有落下来,忽然,一只皙白如玉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一块香味四溢的肉饼如做梦般递到了他面前。
阿那森登时一愣。
这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裹着一身深棕色披风,只露出了半张脸和一双手,正欠身在男孩面前,温声道:“拿去吧。”
又一阵风尘起,妘不见掸了掸肩上沙粒,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流民的狼狈和鲁莽,反而一身矜贵的气质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男孩来不及多看,生怕她反悔似的接过肉饼飞快地跑走了。
阿那森警惕的盯着她,握紧了身上弯刀。
“姑娘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妘不见不慌不忙地从衣间又掏出几块薄饼,隔着几步距离扔给阿那森:“路过此地,来寻人。”
阿那森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这几块饼足够他们再活上好几日,对他们来说,这比那富贵城中的金银财宝还要奢侈难求。
“此地都是乌垒流民,敢问姑娘要找什么人?”
妘不见比划了个高度,举止优雅:“这位大人可曾见过一位青衣公子,个子不高,长得白,书生模样。”
阿那森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在记忆中搜刮了一遍,也没找到这么一号人,边境流民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被黄沙搅合得不成人样,哪还会有肤白温润的公子哥?
“不曾见过,姑娘怕不是搞错了罢。”他将薄饼递给身后壮汉,后者个个眼冒精光,拥挤着上前接过。
“实不相瞒,家兄前几日路过此地,途遇暴乱,之后便杳无音信,小女子家中无人,实是担心不已,只好前来问寻。”妘不见愁眉不展地拱了拱手。
“姑娘看着不像西域人,是从中原来的吧?”阿那森掂了掂手中剩下的一块薄饼,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又看向她:“前些日子有一伙流民擅自往大炎去了,说是不想原地等死,咱们拦不住,只好随他们去罢。姑娘不妨去大炎边城找找。”
妘不见辞过他们一行人,找了处巨石阴影,拨开干枯的杂草席地而坐,平坦的沙地中埋着许多石子,有些硌人。
她拉下披风的兜帽,在漫天沙尘的风中透了口气。
纤细的手腕上红枫印记亮起,她轻轻撩开袖口,灵流运转,零星红点如萤火虫飞舞,悄然将她温柔的声音收入其中。
另一侧的良缘上仙正蹑手蹑脚地潜伏在大炎边境的烬霜城外,陡然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慢下步子。
只听妘不见言简意赅道:“大炎边境,乌垒流民。”
祝渝望着三丈高的城墙,嘴角一翘——赶巧,还真让她蹲对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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