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吏部衙门外早早便有人洒扫,三三两两忙得脚不沾地,一盆水哗啦泼在大堂前的青石板上,冲洗地清澈透亮。
“手脚都利索点!宁远公主即刻便到,不得有半点怠慢!”前些日子刚上任的吏部侍郎负手立于阶上,皱着眉催促。
下人们只得点头哈腰连连应声,手上动作仍旧匆匆忙忙。
不多时,马蹄声便停在大堂门口,一顶官轿落下,陈令容掀帘而出,面色冷淡。
吏部侍郎连忙笑吟吟地上前相迎:“下官恭迎公主殿下!”
陈令容用看物品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若换作平常,这些六部衙门的官员对皇室公主万不可能如此毕恭毕敬、马首是瞻,这世道本身便轻视女子,唯有权势滔天,将生杀予夺之权攥在自己手中,他们才不得不对此俯首。
然而,她轻哂一声,鄙夷之色稍纵即逝,却仍没正眼看他:“无需多礼,本宫来寻些案卷,尔等照常理事即刻。”
“哎,是……您有需要,随时传唤下官。”
安置好马匹,随行的两名侍从上前拥护她左右,一同进入衙门内。
吏部侍郎隔开几步,小心翼翼地跟上。
从后边看,那两名侍从身形挺拔,其一健硕高大,显得另一位就有些清瘦单薄,二者的气场却不相上下,立在左右竟不像是护陈令容,倒更像是将人无形地架在其间,只能循规蹈矩地往前走去。
入了阁库中,书吏们一个个识趣地弯腰鱼贯而出,独留下陈令容三人查找案卷,她难看的脸色原形毕现,脑中浮现昨日盛千澜的话音,迟迟不敢转身正视身后的两名“侍从”。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记忆画面中的盛千澜话锋一转,俯身紧盯着她的双眼。
——“我知陈姑娘此举初心是好,除掉太子便能永除后患,可惜人非圣贤,算无遗策乃是神人,夜长梦多才是常态。”
——“陈姑娘涉世未深、力有不逮,我也谅之,只是那小太子既为人所救,必然会令殿下深陷险境,为了殿下安危,明日我便差人时刻保护殿下,寸步不离。”
最后四个字闻着轻描淡写,可陈令容却听出了警告之意。
他在防范她有异心、有自己的算盘。
陈令容始终不明白,自从在边境遇见救命恩公,自己的前路便一路畅通。她从未敢想,一朵零落成泥的花,竟能一夜之间重回枝头,手握大权、平步青云。
这群人的能力和谋算都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可他们素昧平生,又缘何要如此竭尽全力地助她上位,挽大炎国祚?
她立在书架前一动未动,看着身后两名“侍从”的影子各自散开,心中忐忑。
——她向来不信这世上有天降馅饼。
眼下的情势,这两人极有可能就是盛千澜安插在她身侧的眼线,一来限制她行动,而来掌握她行踪。
照这般趋势,她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被动,如果他们真正目的不与自己同心,她也无力无权与之分庭抗礼。
“殿下?您看着似乎脸色不太好。”一位“侍从”忽然在她身侧冒出,淡淡话音却惊出陈令容一身冷汗。
“我无妨,继续找吧。”陈令容背对过他,往另一侧退开半步。
说罢,他即刻将目光转向正从书架中取下一册案卷的“侍从”,二人眼神交流,心领神会地靠近过来。
“妘兄,可有发现?”江粟低声道。
“季川的考核簿中,这里怎么少了一项?”若溟皱眉,将手中案卷平摊于掌中。
江粟侧身靠近,公正的楷体字迹将这册簿子主人翁的升迁和奖赏记载得清晰明了,唯独在晋升至二品后,有一句含糊其辞的奖赏被刻意地一笔带过。
没有写明具体之物,只余一句“陛下亲赐圣物。”
相比于其他“赏云锦五十匹”、“赏瓷器杯盏一套”这些琐碎却详细的记载,这一处属实格外特殊。
“难道皇帝给过季川什么机密的东西?”江粟挠挠头。
“除了此处,其他的记载一律正常。我猜测此物应当不简单,派人先去府中搜查一翻看看。”若溟将簿子扣下,揣在怀中去向吏部侍郎请示。
突然,衙门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城中禁军结队奔走,纷纷往诏狱方向涌去。
吏部侍郎不明所以地怔在阶口,欲拦人问询,毫不意外被匆匆略过。
陈令容闻声,愁眉不展地往外走去。
“哎,这是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往诏狱那边去的……”
“啊?这么大阵仗啊。”
陈令容径直穿过这群趁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书吏,与门口慌慌张张地吏部侍郎一并立于阶口。
江粟和若溟紧随其后,一刻都没让陈令容离开过视线。
混乱中,有一名侍卫逆着人流而行,正朝他们这边匆匆赶来。
若溟一眼便认出那副熟悉的面孔。
在定河关一战时,跟在盛千澜左右的少年护卫。
阿羽三步并两步攀上台阶,单膝跪在陈令容面前,抱拳道:“殿下,季何越狱了!”
同样的禀报声也在半刻钟前的朝堂上响彻。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的议论声顿时沸腾起来。
高堂上座,皇后低眉敛目地用长甲轻点着龙椅,看向立在身侧的“赵将军”闻言后神色凝重。
“季何越狱,狱中还找出了两名牢头的尸首!”跪于大殿中央的侍从声音洪亮,身形却抖如筛糠。
事关眼下众矢之的的季川将军,值此风口浪尖,诏狱出了此等事宜,无疑是撞上枪口。
毋庸置疑,相关的涉案人员怕是凶多吉少。
“诏狱看守向来严苛,怎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季何乃是季川手足兄弟,此时越狱,怕是有所蹊跷。”
“我看此事甚是不妙,应是有人里应外合,才能这般顺利劫出犯人。”
“可现在季川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又是何人要这般做,意欲何为?”
……
“诸位肃静!”皇后脑壳嗡嗡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争辩,适可而止地开口道。
盛千澜微微抿唇,思绪万千。
太子被人救走,季何也一夜越狱,这两者的矛头指向分外分明。
季川此时不肯露面,但不可能一直都躲在暗处。
盛千澜抬眸谨慎地扫过一圈,朝中的势力看似已经改头换面,但暗潮之中难免百密一疏。
他无法判断这些人其中是否真有方才所提到的内应,就算有,那又会是谁?一个一个排查需要时间,但他们缺的也是时间。
“传令下去,封锁京城,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入,凡有异样者,皆就地缉拿。”盛千澜按捺住烦躁,语气沉稳,眸中精光闪过,“将诏狱昨夜所有当值的全部扣押待审。”
“是!”
这一声应下,竟又忙不迭地闯进一位,带着西域乌垒的消息慌忙上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盛千澜右额的青筋一跳,蹙眉呼出口闷气。
“报!乌垒前来和谈的使臣在大炎境内遇刺,扬言大炎欺人太甚,已发檄文宣战,请皇后娘娘、赵将军过目!”
若不是乌垒人如今占据着烬霜城蠢蠢欲动,众人或许还真会信一下这个“欺人太甚”。
此战虽不可避免,但两国交战,素来没有使臣未至,便将其杀之后快的道理,此举百害无利,实在疑点诸多。
司礼太监把檄文接过,唯唯诺诺地交到皇后跟前,却见皇后深吸一气,摆摆手将其递到了盛千澜面前。
她俯视着窃窃私语的众人,语气愤愤:“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在我大炎境内刺杀使臣。”
盛千澜则垂眸思忖着。
杀了使臣就断绝了任何和谈的可能,但由于烬霜城被占,大炎原本就不可能同意和谈,那么此举的意义就并不在于阻止和谈。
原先占领下烬霜城后,乌垒人便趁此时间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他们知晓炎国此战虽败,但绝不可能忍受割地、乖乖和谈,相比起大炎军队的雄厚实力,想要夺回失地不无可能,那么届时他们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
但如何能再与炎人有一战之力呢?
盛千澜神色一定。
是时间,他们也需要时间备战、调养,又明了中原国家注重礼节,又素来不斩来使,才整了这么一出拖延时间的和谈使臣。
可眼下使臣突然死在大炎境内,乌垒必然怒火中烧、怀恨在心,被施了激将法急于开战。
由此一想,刺杀使臣者必然是个有远见、有谋略,并且坚守大炎势力之人。
可他此战的目的是让乌垒进一步扩张势力。
如果此人从中作梗、阻挠局势,那就会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奈何眼下乌垒檄文已发,盛千澜别无他法,只能先由着风浪推搡向前。
他隐约感觉此行凶多吉少,埋在暗处的火线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偏偏他还无从察觉。
像是要从一堆乱麻里找出线头,在盘根错节之中解开谜团。
任谁在这样时间紧迫的情势下,恐怕都会焦头烂额。
早朝散去,众人皆是心事重重地从大殿走出。
盛千澜有些失魂落魄地拾级而下,昨夜盘问陈令容的行径,致使没怎么休息,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各种破事赶趟儿似的接踵而至,偏偏还都不能置之不理。
待回到将军府,心神俱疲的盛将军总算见到了个能令其展颜一笑的宝贝。
若溟端坐案前,已将从吏部衙门顺来的案卷放在其上,静待着前去搜查的下人回来禀报。
见盛千澜回来,抬眸道:“不出所料,季川与皇帝之间有些不为人知,我已命人去搜查季川府邸,只怕如果那物件十分重要,应当是会被季川随身携带的。”
“难道是他的底牌?”盛千澜关紧门,坐下瞧了瞧案上的簿子,又疲惫地往他怀里一栽。
若溟无奈地接住他:“不确定,待我和良缘上仙再往后查查才好说。”
盛千澜倏地抬起眼皮:“良缘上仙?你见过她们了?”
若溟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嗯。原先我想去查些乌垒的事情,去时碰见了母亲,中途又遇上了祝渝,她们没有拦我,你看。”
他顺势抽出腰间挂着的仙云扇,玉珠泛着温润光泽,在两人眼底晃晃悠悠。
“那她们二位这算是……同意我了?”盛千澜勾唇一笑,凑近若溟就往脸上吧唧一口。
若溟被亲地措不及防,撇撇嘴道:“先前也没看出你多想挣得她们同意。”
“那当然了,反正她们同不同意我都要把你带走,再说了,正主都心甘情愿给我投怀送抱了,旁人还有什么可置哙的?”盛千澜笑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总想再留恋一番。
“对了,既然乌垒檄文已发,再加上近日变故,恐怕此行艰险,你务必保重。”若溟有些不舍地望着他,忧心几乎写了满脸。
“你放心,有祝渝和无圣在,至少性命无虞。”盛千澜抚过若溟衣袖,摸索着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哎,你想什么呢?我肯定要活着回来娶你啊。”
若溟不由得嗤笑出声,亲昵着他的脸,默默将这鬼话记下。
他轻轻蹭着指间携带体温的指环,相融进盛千澜给过他的所有温存,忽然想起他上次所说的别无所求。
耳鬓厮磨间,若溟心中旖旎——这般赤诚热烈的爱就算是装的,那他也认栽了,反正这辈子就遇见这么一个盛千澜,破了神禁、动了凡心、尝了情爱,何尝不谓此生无憾?
——我肯定要活着回来娶你啊。
——胆敢食言,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这厮捉回来履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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