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涵虚宗里有一片听起来就很浪漫的桃花林,就在涵虚宗首席大弟子之一柳相南的院子里,为了不论何时都能枕着树干趁着树荫舒舒服服地午睡——没办法,地位太重,轮不到他去做任务的时间都该怎么打发?
而要说凭什么他一介弟子为什么有大到能塞下一片桃花林的院子,那还是不是他们涵虚宗不嫌庸俗,对外做的那些生意助力他们活得越来越好的?
从普通符纸到各式偏门药剂,法器、灵果、阵法讲解书,本来也就是他们宗门手到擒来的物件,卖出去没什么影响,还让涵虚宗理所应当地成为所有宗门当中最为富有和“亲民”的。
现在正是秋季,桃树上结着果子的,涵虚宗其他弟子闲时还会来这里随手一摘,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大师兄种的紫纹缃核,本身就有灵力浇筑的成分,咬一口神清气爽,吃一个妙不可言。
跟传说中的蟠桃似的。
而柳相南也不是那种藏着掖着的人,只要适量不把他后院给薅秃了,就算拿去卖个几斤贴补零用钱也是可以的。
不过这桃子有桃子的美味,桃花也有桃花的养眼,他便不愿意所有的桃树都败落花朵去结果子,让他想靠在一片桃花丛中风情万种地醒过来都不成了,所以早在种下这片桃花林之前便给几颗中心的树施加了法术。
这里四季花常开,而他还是在开花的桃树上爽快地小憩。
秋季的午后还是正常的午后,只是时间更短暂,阳光的温暖更显得珍贵。这就是那种会让人抬头忽然感叹“天气真好”却还是骨子里阴冷的天气,灿烂桃花的出现则勉强弥补了在观赏秋日风尚时会感伤的空虚感。
现在柳相南就在既定的盛放的、娇柔的粉红桃花那一处。
他站在桃树下,指尖挥动,那些桃花便集成一起,带着绚烂的紫色光芒,合成一顶桃花花冠。
他装模作样将花冠悬空往梅蕴头上移动,最后却亲手拿过花冠戴在自己头上。
花冠那艳而繁杂的结构与他十分相称。
柳相南的长相像是鎏金一样矜贵,他一向很自豪这点。
“梅兄,我做的花冠好不好看?”
“好看。”梅蕴点点头。
“真是冷漠的表现。”柳相南摊摊手。
梅蕴则借机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去?有人在等我。”
“那可不行。梅兄,我可是在那些山寇手底下救了你,那些刀那么大好吓人,我现在还害怕呢,你欠我那么大的人情居然就想跑了啊?”柳相南表现苦恼,抓起梅蕴的手,“我教你编花冠。”
梅蕴心不在焉,一想对方那编花冠的玄密手段就想起于青烈,“我学不会的。”
他见到桃花,便伤了他的心。
差点一命呜呼时他脑子仍满是母亲所在的世外桃源。
却两眼一睁就看见了一片桃林,虽然他不知道这些是否就是桃树。
可如果他死了,那一定会到桃林里去的。
柳相南告诉他,是他从山贼手里把他救了下来,梅蕴心里念着和于青烈的约定,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时就一直想回到那破庙里去的。
梅蕴虽急但无可奈何,硬是被柳相南留下来了。
柳相南问他在等谁。
他并不说于青烈的名字,像之前于青烈也不说裴兰情是谁一样。
他心里默默遵从了这个神秘的规则,就怕自己天真的嘴笨给于青烈惹祸上身。
自从上次于青烈告诉他,那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少年正是在追捕他们的仇人,他就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层防备。
但据柳相南的描述和后续的关照,这个长相“神奇”的青年在他心里还是被定性为好人的。
比如柳相南见他对桃花林有别样的感情时,便把他安置在这桃林的一间小屋里,让他感受这里暖和的风和阳光,温柔地企图用惬意去打动他。包吃包住还包陪,简直连用好人来形容都不够。
要问柳相南真正的动机是什么,那就是涵虚宗的掌门柳因出关在即,听闻了梅蕴他是一定要见的,而柳相南并不知道师父究竟在几日后出关。
不过待遇这方面,就完全是柳相南对美人的私心了。
不知不觉在这里待了两天了。
梅蕴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甚至没有留一封信。
难不成曾经忧心会被抛弃的自己,反倒成了背信弃义的那方吗?
发着呆和柳相南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梅蕴忽然发现了什么。
柳相南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见正有一个一瘸一拐的涵虚宗弟子向他们奔来。
那弟子看到他们看过来跑得更快,“柳师兄!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挑衅涵虚宗?是谁敢?”柳相南看到他一瘸一拐样子蹙了蹙眉,淡定应着。
这个弟子底子不差,而且涵虚宗防卫向来严谨,能打着进来一定不是什么等闲宵小。
那弟子说不上来是谁,支支吾吾的最后被柳相南撇开。
“我去看看。”柳相南刚一抬步,便听头上有凌厉的剑啸飞过。他猛然抬头,见到的那把剑无比眼熟。
那剑上似乎有着奇异的流光,待柳相南眼神追去,剑早已刺进旁的一棵桃花树。
一个黑影从林中走出来,他身段高挑健壮还步履微陡,现身之后便不疾不徐拔出桃花树上的剑。
梅蕴下意识靠前一步:“阿烈!”
于青烈还是那身衣服,只是全身上下血渍颇多,满覆杀肃。
他绝望,却不阴冷。
梅蕴或许是因为打心眼儿的信任,并不怕他一身的血腥,还疑心他可否受了伤,更是对他的到来一顿惊喜。
柳相南面色又恢复如常,“于青烈?不必因为我在你院里折的桃花枝而对我大打出手吧?”
于青烈:“我来见人。”于青烈的淡漠稍有缓和,虽然话语僵硬,但也有所放松。
“见人…梅兄?这就是你等的人?”柳相南朝一旁梅蕴使眼色。
没想到啊没想到,梅蕴居然还是跟于青烈沾上关系的人。
见梅蕴点了头,柳相南面色讶异了一下,随后又转头看向那个弟子。
“你找人就找人,打伤我们涵虚宗的人干什么?”
“我没有。”
“那你......”柳相南看向那个弟子。
“我的腿是跑的时候摔的。不过我看见他打晕几个师兄了。”那名弟子躲在柳相南后侧,瑟缩着瞪向于青烈。
“哦呵呵,想必于兄是点了他们的穴。你这没脑筋的!就不能看仔细些!”柳相南语气指责,“而且这可是于兄,三月前剑试大赛的赢家,怎给忘了?”
那弟子愣了一下,瞪住于青烈的眼睛也慢慢缓和——哦,他的确见过这一位。
于青烈分明毫厘未变地站在他面前,不知怎的居然现在才察觉出来。
可能是他那双锋利的眼睛突然有了种深邃的绝望…那绝望不是纯粹静谧的死亡,而还掺杂着怜悯、无奈、不舍的情绪。
突然他有了人情味,有了沧桑,甚至有了难以言喻的祈求。
他的锋冷微化,苦种微露。
于青烈的那注变化颇大的目光,犹豫不决了很久,才缓缓落在梅蕴的身上。
他很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滋味。
他走了很多路、杀了很多人才到这里,但暂时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也察觉到了梅蕴额宇的不同。
清风撩动发丝,愁容缱绻、一点红色朱砂添生色。
那必不是一夜长出来的吉祥痣,反而充斥着让于青烈倍感熟悉和不安的气息。
梅蕴正要上前问他话,于青烈蹙眉呆住;一瞬之间,只有柳相南开口破解了他们之间难言的气氛:“那于兄你来是…”
“阿…阿烈是来……”
“我来看看你。”于青烈又收回目光。
他的体内即刻阵痛起来。
出于沧龙看出他目的不满地警示。
于青烈不会带梅蕴走了,它所贪恋的根骨眼见着到不了手了,唯有在于青烈的体内震怒躁动才能发泄。
他发泄苦楚时所劈出的数剑,都在他体内疯狂地返回。
而他不敢表现出异样。
痛苦在体内积攒,他只能把剑握得更紧一些才能缓解
好痛、好难受。
可这些痛楚在于青烈记起过往时就无法再奈何他了。
他脑子里闪动着梅蕴的面容,嘴角牵动起一分笑来。
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吧。
“柳兄,我回登云殿了。他交给你了。”于青烈看都不再去看他一眼,额角薄薄显出细汗。
满腹刀绞,却还浅笑着。
柳相南都愣了一下。于青烈居然是会笑的那种人吗?
他对于青烈正在慢慢瓦解沧龙封印的事并不知情,于青烈从在登云殿弟子面前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他没有做障眼法,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遮遮掩掩要和登云殿正面对抗,另一方面则是如果涵虚宗的人对他有奇怪的反应他就拼命闯进去把梅蕴给救出来。
一切,都是登云殿做的局,他们自然不会把这些事昭告天下,只与同伙云云。
在所有人都没有缓过来之际,于青烈微松手中剑。他淡然地把剑平抬起来,用衣物擦拭剑柄上自己的血,然后递到梅蕴面前。
“替我拿着,我会回来取。”
他知道涵虚宗有强大的防邪祟结界,所以不必考虑会给梅蕴引来什么中邪的祸患。
柳相南瞪大眼睛。
“欸?!这可是!”柳相南差点丢了矜持,咬着嘴紧紧盯着那把剑——那可是纯阴极灵剑!
他是为数不多认识于青烈并且知道他来历的人,当初剑试大赛败在他手下的时候,柳相南就从师父那里知道了。
同时,他还想起一件事,这把剑非于家人不可触碰。
梅蕴一时愣住没有接过去,“…哦、哦。”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你要去哪?”
柳相南眼睁睁看着梅蕴手里那把剑丝毫没有动静,渐渐地思绪凛然,开始思忖起每件事之间的联系。
于青烈只说:“再等等。”
于青烈抬步与他们擦肩而过,此时反噬的效果还没有过去,但他的步子却比他来时更要坚定。
他们之间落下一片淡粉的花瓣,它慢悠悠、慢悠悠地摔下来,几乎就要被梅蕴的目光四分五裂。
梅蕴只顾着失神凝望于青烈的背影,身旁的柳相南却抓住花瓣揪成几片。
“于兄!再会也不说太伤我心了!”柳相南的声音追过去,未换得他头一分动摇,“那我就不送你了!”
一切在梅蕴心里都没有定数,他只觉得有些怕的,也不知在怕什么;他把于青烈的剑裹进怀里,下意识死死护着。
“你还这里干什么?没事就去修习功法去,你全都精通了是吧。”见于青烈身影完全消失在这桃林里,柳相南出手就把还候在那里的师弟赶走了,然后转脸就拍了拍梅蕴的肩膀,“梅兄,你好好缓缓。”
他就这么戴着那顶桃花花冠也跟着往其他方向去了。
还要跟师妹讲讲今天这一遭呢。
……
自于青烈离开的那天。
梅蕴平时便有点不爱说话了。
柳相南为这两人的命运感叹,但又不知道从何感叹而起。
尽管并不了解他们的故事,可是于青烈的面部都温柔地那样陌生和诡异了,何曾没有说明什么?
但梅蕴或许还是不明白。
梅蕴之所以可以触碰那把剑,是因为于青烈将自己的魂魄献祭了半分进去压制住。
献魂,于青烈这么舍得。
柳相南实在忍不住好奇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点点推敲和回忆。
——他还记得梅蕴梅蕴被医治到恢复意识的时候。
他一把便抓住自己的衣角便用力地攥紧,像是要把那块坚韧的布料捏碎。
而他温和漂亮的脸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紧紧地眉头皱起,接着暴汗如注。
然后他身体蜷缩痉挛,如同一只被下了毒的野猫暴毙前的最后挣扎。
他错乱地睁开眼,话都忘记说了,哆嗦地坐起来,却不小心从床上跌了下去。
他经历了什么?柳相南那时候想。
他把梅蕴从地上缓缓扶起来起来,看到那双被窘迫和某种渴望积压的眼睛,心一下就被融化了。
“…你……”柳相南先开口。
梅蕴却转头看向临门的风景。
他用委屈颤抖的声音说:“这是世外桃源吗?”
“这里是我的桃林,这是涵虚宗。”
……
整理起来,柳相南并没有在回忆里找到一点有关于青烈的蛛丝马迹。
况且他还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于青烈就这么信任他,就是因为他之前就好心收留了梅蕴几天吗?虽然不由他吩咐,师父也让他把人留着就是了。
等他这两天在梅蕴面前兜了几圈都没得到一丝线索后,他又只能去烦柳湘了。
柳相南在柳湘面前说的话都不收敛的,主要是这涵虚宗里,他也就和柳湘称得上是惺惺相惜。
这天午后柳相南都没想着去睡午觉了,趁柳湘又在练自己那些老把式,他就在那里放宽心地絮絮叨叨:
“要是当初于青烈和我比试时死在我手里,我就不必去想这些事儿了,多轻松,说不准还能和梅蕴敞开心扉地聊一场呢。”
他却理直气壮地忽略了当初是于青烈手下败将这件事。
“呵。”柳湘冷冷地就还他一个不屑的语气,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
冰刃在空中耍得眼花缭乱,仿佛它所触及的空气都结了霜,划出几道剔透的轨迹。
她用的冰刃可称得上是整个灵修界仅此一把,铸成它的珍稀的材料登云殿可能也只有几十斤,而她用的功法也是铸剑成功后单独开辟的,好让身体不为寒所侵。
“师妹你说,师父留他是为什么呢?”柳相南看她舞弄招式也起劲,但还是更关心这个最近不停困扰着他的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留着他?”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他好看啊。”
“……”柳湘沉默了一会儿,“你发现他是因为什么?”
“哦对了,因为他额头上的灵气啊。”柳相南随即又说,“但我感觉上面不只是灵气,还有一种死气……不是祟气,而是人死之后那种短暂出现的死气,可是那气息居然能一直附着在梅蕴身上。”
“嗯。”柳湘应了一声,然后收了动作,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师父闭关那天,他问我,在下次出关会决定我和你谁是未来的掌门。”
“这么突然。”柳相南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刻意地回避了一下对方的目光,“那师妹你想不想当掌门?”
“不用,我只需要你当上掌门后帮我找我妹妹。”
“哈哈哈哈哈那我定会的,对我来说你可是我亲妹妹。”柳相南不自然地拂了把自己金黄的头发,“而要是你当上了掌门,就允许我多偷点懒吧。”
在涵虚宗这个以诡计多端概括的地方,他们最不可能分崩离析。
因为他们都曾是战争和暴乱的受害者,还记得他们原本是作为一拨流浪儿被带入涵虚宗的,那时他们瘦骨嶙峋、可怜兮兮,命比草杆还贱还轻。
最后依靠师父传授的功法活下来的却只有他们二人,这才有了涵虚宗最神秘最强大的两位弟子。
柳相南那时候还是外疆战争的遗孤,他才刚刚开始记事,就经历了满是残兵败戟的恐怖世界。
尸横遍野的荒漠,他如一缕黄沙里的枯草,迷茫地被风暴刮倒,再被卷入到无穷无尽的深渊中。
那深渊里是出现在他梦里太多次的死人窟。
他奋力地爬出来,绝望地呼喊,然后又不得不明白——大家都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他。
每一次梦见,就多了几副尸体。
他见证了太多人的死亡,又亲手杀了太多人。
而柳湘的又要复杂些,至少在进入涵虚宗以前她是有亲人的。
她曾有个亲妹妹,不过在十年前,就在跟着其他灾民漂泊的路途中被拐走了。
这么多年来,柳湘除了做任务、练剑,便是在打听妹妹的下落。
不过找到那个人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柳湘游走在各地寻找她的影踪,始终没有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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