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如今凉州鲜卑叛乱未平,盗匪纵横州里,阿耶虽有氾将军、宋司马相助,但父子连心,终归不及你回去助阵来得便利。”
张茂不语,他知道,大哥说的也是父亲的意思。如今,贾后废太子、立嫡子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后面无非是诸侯之中谁为辅臣罢了。
下意识地,他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后面还有大事发生。自己这个时候,不能走。
翌日一早,天子便颁下了废太子的诏令。从宫里透出的消息是,皇帝微感风寒,太子前去侍疾,却趁天子小憩时与宫人饮酒作乐,甚至写下“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虽然也有人提出,这封手书字迹前后不一,且有涂改的痕迹,很是可疑。
可贾后言之凿凿,身边又有一干宫女黄门为证,韩芷更是衣衫不整地跪地饮泣,声声控诉太子在侍疾时竟拉着自己行非礼之事,自己不从,他就连皇后也编排起来,说什么等他为天子,必要如同屠三杨般屠尽贾氏。
更要命的是,众臣到时,太子居然还没醒酒,正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
如此,虽明眼人都看得出里面疑点重重,又有谁敢站出来说太子无辜?
太子就这般被稀里糊涂地定了罪,待他醒来时,他和三个幼子已坐在迁往金墉城的囚车中。
废太子的圣旨已下,太子生母谢夫人、宠妾蒋良娣均被赐死。
太子妃王惠风则连夜递上和离书,被她父亲王衍接回了娘家。
太子清醒后,急欲上诉皇帝自证清白。然而不管他怎么拍打囚车,两边的兵士都如同没有听见似的,任他在车内如疯子般嘶吼咆哮。
太子无端被废的消息似油入沸水,迅速扩散开来,从京畿到地方皆暗潮涌动。民间更是谣言四起,有歌谣唱曰: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
贾后闺名贾南风,南风自是指皇后;司马遹小字沙门,沙暗则指太子;鲁国是指鲁国公贾谧。千岁骷髅暗指贾南风草菅人命,杀人无数,已成妖怪。
贾后听闻这首歌谣后,恨得咬牙切齿,下旨严查歌谣的来源,杀了好大一批传谣的乞丐混混,一时间京城道路以目,人人自危。
贾后却犹不放心,总害怕傻皇帝会心软放过太子。
这时,赵王向贾后进言:“太子若还在京城,难保圣上哪天心软,把太子召来听他自辩,赦免了他也未可知。不如将太子发往京外,让父子隔绝开来,娘娘再寻机惩戒不迟。”
贾后听罢认为大善,不顾张华等重臣反对,撺掇皇帝下旨,将太子及其三个儿子都迁往许昌旧宫。
……
“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去送他?”
“先皇在时,我到底做过他几日伴读。如今他无故被废,我帮不上忙,本就心中有愧。临行前我去送一送,也当全了君臣之义。”
裴妍刚跨境裴妡的小院,就听到里面起了争执,原来裴妡的未婚夫王承也在。
裴妡觉得王承话里有话,问他:“你是不是怨我阿耶,没替那位说话?”
王承不敢编排未来的丈人,摸了摸鼻子,转头不语。
裴妡冷笑:“你倒是大义凛然,有本事,今日便随我进宫,到娘娘面前为你的太子辩一辩!”
王承脸上浮上一抹惊恐,贾后是什么人,他岂敢在这个母大虫面前造次!
“呵,没胆量了?”裴妡一拍桌子,嗤笑道:“实话告诉你,那晚若不是张司空和我阿耶,如今的太子已是死人了!”
原来,那夜皇帝看了太子的手书后,气急要杀太子。群臣被帝后的煞气所摄,无人敢劝谏。
还是司空张华小心翼翼地道:“自古贸然废杀太子皆会引天下大乱,如今太子虽酒后失德,但罪不至死,请陛下三思。”
裴頠看着手书,亦劝道:“这上面字迹太乱,不似太子平日所书,还是核对清楚才好。”
然而东宫呈上的太子手迹皆为太子清醒时所作,与醉时所写本就有出入,一时间,谁都不敢下定论。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召来的臣工依然没有讨论出结果来。
贾后于是示意身后的宫女递来一封奏疏,竟是皇帝的胞姐长广公主所书,上面写道:“此事宜速决,群臣若有反对,军法处置。”
这语气,这口吻,哪里是一个嫁出去的公主说得的?
殿里的重臣都是老了成精的,这一听就是贾后的口谕啊!
一时间,众人皆住了嘴,纷纷拿眼看向贾后。
贾后见贸然杀太子,会引得群臣不满,只好退而求其次,“劝说”皇帝:“太子年幼,受身边奸人所惑,犯下大错。然而父子人伦,岂能说杀就杀?陛下何妨先褫夺他的储君之位,再贬到金庸城里静思己过,以观后效?”
皇帝素来信重皇后,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太子这么荒唐,是不能再继续当储君了,但是他毕竟是自己儿子,杀了又于心不忍。出去金墉城里关着,收收性子也好。
于是,太子被废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竟是如此,我错怪世叔了!”王承之前不知内情,听裴妡所言,才知里面有那么多曲折。
“哼,错怪?你当我阿耶是什么?裴家又是什么?”裴妡这次真的生气了。
她虽是女儿身,但父亲裴頠一直没有看轻过他。守孝这些年,她每每去书房,父亲从来都是将她与哥哥们一处说道,朝廷的事也从未避过她。
钜鹿郡公府的这两个女郎,裴妍像闲云野鹤的女道,而裴妡则像着了女装的儿郎。姊妹俩忙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王承在屋里忙不迭地道歉,裴妍在门外亦听得心惊胆战。
她这才知道短短两天里,宫中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
她不想打扰这对未婚夫妇,便对裴妡的丫鬟做了噤声的动作,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裴妍沿着花红柳绿的小道,不自觉地踱到了母亲的院子前。
自开春以来,小郭氏的咳疾便好了些,但春天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头风症却总不见好。
这几日,小郭氏除了偶尔出来看看女儿和孙子外,其他时候一直头戴抹额,躲在内室温养。
裴妍进屋的时候,嫂嫂柳氏正坐在床边侍疾,看到小姑子来了,让位与她道:“你来得正巧,替我守着些,我去后厨看糕点,阿母这里不能离人。”言罢便端了药碗出去了。
屋里只余母女俩。
裴妍把小郭夫人身后的隐囊垫得高些,方便她斜坐在榻上。
小郭氏今日精气神好了很多,外面的事情柳氏也与她分说了些。小郭氏虽对朝事不敏,但对贾后这位表姊的性情却知道一二。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娘娘行事素来狠绝,太子此番怕是活不成了。当初你二叔要你进东宫,还好你大母没听他的。否则,我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岂不是要像那王家二娘般,和离而终?”
二叔曾要她嫁给太子?裴妍睁大眼睛,很是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算算年纪,太子选妃时,她才多大?九岁?十岁?
“我现在就盼着,你明年出孝后,早点嫁到东海王府。有你姑姑罩着你,我就放心了!”
唉?
裴妍急了。
她不想嫁给太子,可也不想嫁给司马毗!
忆起前几日与司马毗分别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裴妍心头一凛,他怕是已察觉了什么。那姑姑,是不是也知道了?姑姑知道了,阿母还会远吗?
她心头一凛,这种事,与其让阿母从别人那里听到,还不如自己说出来,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阿母……,其实,女儿心里,另有他人!”
择日不如撞日,裴妍心虚之下,居然把心一横,将这几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和盘托出!
初春气候多变,早晌还晴空万里,午晌便突然飘起雨花来。尽管有屋檐遮挡,木制的回廊上依然蒙了一层水汽。
婢子们赶紧放下廊上两侧的竹帘,防止雨水打湿贵人的衣衫。
于是跪在回廊上的裴妍顿觉天光更暗了,她揉揉发酸的膝盖,容秋下意识地要去扶她,却被她倔强地推走,摇头道:“阿母还没让我起来呢!”
内室里,定春担忧地看向槅窗外的主仆,给主母梳头的手顿了顿。她有心为裴妍说几句好话,可是想到自己和妹妹也是张茂送进裴府的,身份不免尴尬。
她看了眼外头廊下和元娘一起跪着的妹妹,心里既担忧又羡慕。
她和容秋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父亲、外祖都是张家的部曲,母亲也会些拳脚。她们姊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带着练拳。稍大些,父亲见她们筋骨不错,便亲自教她们功夫。
本以为她们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及笄后嫁给家里的年轻部曲,结果二郎君突然满府征集会拳脚的婢子。她和阿妹便被家老带去了二郎面前。
那时,她别提多高兴了!二郎丰神俊朗,她向来只敢远远看着,没想到一朝能入他的法眼,为他效力。
然而二郎君没有多看她们,转手便将她们送来了钜鹿郡公府。
自己年长些,便留在郭夫人身边,妹妹年幼些,被送给了裴府元娘。
郭夫人待人和气,并不苛刻。然而比起在元娘身边的妹妹,到底还是拘束了些。
何况,二郎与元娘走得近,妹妹能时常见到二郎。而自己,却没这个福气。
她还在走神,却听小郭氏突然道:“让她滚回自己屋里去,在我这施什么苦肉计!”
小郭氏得知裴妍与张茂的私情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难得对自来娇惯的女儿疾言厉色:“谁许你自作主张,瞒着我们,与外男私定终生?你把裴家还有东海王府置于何地?你把我,还有你姑姑,置于何地!”
裴妍忙道:“正是深觉对不住家里和东海王,女儿才迟迟未敢与阿母和姑姑禀明实情。此事既然因我而起,自是由我去与姑姑说,绝不让母亲难做!”
小郭氏气急:“不让我难做?你不顾婚约,与外男有私情,难道我这个当母亲的能逃得了干系?”
她指着廊外天空:“你自小没有阿耶护持,可府里府外,谁敢慢待你?你以为光凭你姓裴,别人就得敬着你?还是我这个郭家的庶女,在京里能有几分薄面?或是你那处处只会明哲保身的阿叔对你能有多疼爱?错了,是你裴姑姑顾念旧情,自小把你往府里接,明里暗里告诉世人,这是我东海王府内定的新妇。否则,就你那憨傻无能的哥哥和你这不着四六的蠢样,能过得这么体面?”
小郭氏第一次对女儿说这么重的话,裴妍的眼眶腾地红了,她不敢回嘴,只能委屈地描补:“女儿自知对不起姑姑,对不起世子,女儿一定想办法补偿他们。”
“补偿?”小郭氏怒极反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难免口不择言道,“你拿什么补偿?”
她颤着手指着女儿:“你浑身上下,除了这身皮囊,还有什么拿的出手?”
这话让裴妍心神备受打击,她眼尾通红地看向母亲,又气又愧。她知道自己与兄长自小不如二房家的孩子机敏。但她从来没听过母亲这样**裸的苛责。
以往小郭氏对他们多以鼓励为主,毕竟做学问也好,待人接物也罢,除了勤奋努力,还要天赋。
裴憬也好,裴妍也罢,自小憨顽,小郭氏督促无果后,也就看开了——只要人平安健康就好,至于才学和贤名,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家里即便不如长房得势,但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河东裴氏和钜鹿郡公罩着,儿子和女儿还是能顺遂一生的。
然而看开归看开,小郭氏心里到底还是压着一股气的。原本以为女儿虽学问、才情皆不如二房的裴妡,但至少夫婿比她的强,要知道宗室多纨绔,如司马毗这般既有王位又文武全才的可不多。
谁想,裴妍居然放着诸侯世子不要,跟一个清客出身的武将厮混在一处。关键这清客还是自己招来的!
小郭氏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这么些年的痛苦压抑,终于在今朝爆发出来。
她指着房门,目眦欲裂,哑着嗓子对女儿道:“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裴妍还想说什么,却见母亲身边的定春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知道定春是在提醒自己少说两句,只好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却因为担忧母亲,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而是直直跪在了廊下,希望求得母亲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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