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隅耸耸肩膀,对何百忧得出的结论并不意外,相反他早已心知肚明,平静而又肯定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巴托被任命为宣慰使一事关隅其实早已知晓,只是宣慰司的事务院使向来独揽大权,容不得旁人插手。他若表现得过分淡定自若,必定会惹来猜疑,宫殿之上的惊讶与假意奉承都是他佯装出来,做戏给他们看的。
他们想看到什么,他便给他们看到什么。省去一身麻烦,他乐得清闲。
关隅沉了沉声,即使四下无人,他还是谨慎再谨慎,“巴托就是要让吐蕃所有人都知道,现如今宣慰司是他说了算,吐蕃的大小事宜皆是他说了算。谁若胆敢与苏毗抗衡,便是不自量力。”
“当初建立宣慰司是为了方便处置吐蕃各部落的军民事务,也就是说,谁一旦掌握了宣慰司,那便是掌握了吐蕃所有事务的主动权。眼下这宣慰司不就成了个笑话?”
“你还不算太笨。”
“巴托要进宣慰司做那宣慰使,我尚能理解他的心思。可宣慰司在吐蕃境内,距离大都山高路远,替他们撑腰……能有什么好处?”
“看来我夸你这话还是说得太早了。”关隅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心里头不由得一紧,还是面色如常地接着往下说,“你放才不都说了,要想坐上宣慰使的位置,就需得那位首肯。若要获他首肯……”
关隅意有所指,何百忧也不是个笨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如醍醐灌顶一般,“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还真是中饱私囊的好手段。”
“否则他凭什么允许巴托来坐这个位置?仅仅是因为苏毗是吐蕃最大的部落吗?”
何百忧诚心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您不觉着苏毗和多弥之间的冲突未免爆发得太过蹊跷?”
“蹊跷吗?我倒不这么认为。”
“您没看出来吗?这两个部落之间所发生的事同白兰与悉野之间可谓如出一辙。双方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始作俑者,却都事出有因,能说出个头头是道来,认为自己才是受害的一方。”何百忧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将脑海中万千凌乱的思绪一股脑全吐露出来。
“就是因为太过蹊跷,才让事情变得没那么蹊跷。”
何百忧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纳闷地看着身侧同行之人。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有幕后推手刻意为之。否则这样的一切要从何解释?”
他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凉气,关隅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原先我以为,白兰和悉野之事是卡班在幕后捣鬼,如今看来,此事绝非这么简单。”
“您的意思是这两件事有关联。”何百忧在他手掌间嘟囔着发出声音,他嫌弃地抽回手,“倘若真是如此,那刺客被杀也是受人指使?莫非这刺客就是……指派的?”
“他还不至于蠢到自露阵脚。”
“那巴托为何要杀了这刺客?”
“你想这刺客见过谁?”
“如果说这刺客是无辜的,那他们的地盘则是被不明之人所侵占,那这些身份不明之人就是……的手下?”
“所以这刺客若留着,必然是个祸患。”
“巴托杀了刺客可谓一举两得,”何百忧声音渐弱,不敢往深了去细想。越接近真相,往往越叫人恐惧,“巴托可知道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不妨亲自问问他。”
“我可不敢。”
“他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就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对他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何百忧抿着唇思忖,被关隅深沉的心思所震慑,“这些事您不会一早就都知道了吧?”
“略知一二。”
“只可惜刺客已死,就算我们猜到了真相,手里头也没证据,抓不出真正的凶手,更无法指控幕后之人。”
“活着又如何?知道真相又如何?”
“您是说,我们就这么坐视不理?可当初明明是您急着要追查那刺客的身份,如今倒两袖清风不管了?”
“我调查他们的身份,不过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满足我的好奇心罢了,我可没说过我要做些什么。再说,你以什么身份管?这些事我们能知道,别人又岂能不知?”
“别人?什么人?除了您之外,还有别人知晓此事?”
关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说着“嘘”,转而将手掌轻轻抹过他的脖子,故意吓唬他,“你若随意插手,便只能落得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至于其他的,还轮不到我们管。”
何百忧从未想过宣政院的水如此深,而他似乎一只脚早就踏进了这片泥沼,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匆匆忙忙下山,关隅有些沉不住气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去寻军医。偌大一支队伍,她平日里只喜欢和军医研讨医术药材,找到军医便能找到她。
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捞到了军医,脑海里把所有对她的称呼都过了一遍,最后只问了一句:“人呢?”
军医是个明白人,“你说神医姑娘啊?她方才被一群夫人拉着梳妆打扮,抽不开身,如今不知是跑哪儿又玩去了吧。”
“哦。”
“中间她还来找过我,给了我她炼的药丸。”军医指了指灶台上摆着的药瓶,“穿心莲制成的药丸极其珍贵,你当初就是吃了这药,才能九死一生,捡回条命来。”
“这么珍贵的东西,她就这样交给了你?”
军医摇着蒲扇,以为关隅是吃醋了,连忙解释道:“我看你们俩白日里又闹别扭了,想着她是不想见你,才会要我把东西转交给你。”
“那她可还说别的话了?”
“别的?”军医仔细回想,“还真没有了。”
关隅握紧的拳头锤在灶台上,震得那白底蓝花的药瓶翻倒在台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卡在了锅盖的边缘,停止了晃动。
军医看向他铁青的面色,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钟离雪重新换上黑色的衣衫,背着行囊再度独自踏上了旅程。
从杭州向西的一路上她顺风顺水,唯独因为遇到关隅一行人而耽误了些许时日,距离她最初计划的时日已有些偏差。好在她预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最终还是能够赶上日子。
若不是他们的目的地恰好是同一个,即使老大夫再怎么软磨硬泡,她也不会答应关隅的盛情邀请。
短短数十日,习惯了一群人浩浩荡荡,有何百忧在身旁插科打诨,有军医和风细雨倾囊相授,还有关隅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再变回一个人还真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亟需适应。
只可惜到了苏毗,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得不与他们分道扬镳。总不能因为贪恋一时的温暖,就忘记了眼前的风景。
人生路漫漫,独处方是常态。
钟离雪在山脚下随意找了间客栈打发一晚,准备等天蒙蒙亮再上山。
客栈的老板是一对夫妻,老板娘见她是一年轻女子,便腾出手帮她一道提着行囊上了楼,带她进了客房,还贴心准备了热水。
难得能舒舒服服地休息一回,她彻头彻尾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懒洋洋地爬上床歇息,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而对于外面所发生的事,她理所当然地一概不知。
其实她前脚刚跟着老板娘进屋,后脚何百忧便找了过来。
关隅担心他打草惊蛇,要他换了身苏毗寻常男子的装扮,除了样貌有些许不同,其他的与当地人别无二致。
留在楼下的老板见是有客人来,热情地问道,“客官,要吃点儿什么?”
“老板,今日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着桃色袍子的年轻女子?”
出门前,军医特地嘱咐他,神医换了套吐蕃人的打扮,没再穿自己那身黑衣。桃色袍子颜色俏丽,尤为扎眼,若是她没走远,铁定能找到。
“着桃色袍子的姑娘?”老板放下手中的算盘捋着胡子仔细回想,“桃色袍子尤为瞩目,若是见过必定印象深刻。只可惜今日还真不记得有见过这么一个姑娘。”
他看了看何百忧,捧上笑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看客官这满头大汗着急忙慌的样子,可是在寻自己的心上人?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先歇歇脚,再从长计议。”
何百忧环顾四周,山脚下的客栈人烟稀少,仅有三两桌在吃饭,还都是男子。店内冷冷清清,一眼就能望到头,即便神医有心要躲也束手无策,更何况这老板没有帮着她说谎的理由。
他婉拒了老板的热情,出于礼貌依旧留下了纸币:“多谢老板好意。我还有急事,就不坐了,告辞。”
说完便匆匆走出店门,前往下一处去了。
老板美滋滋地收下钱,想不到随便说两句话都能有报酬,看着门外远去的身影,心中美不胜收。
找遍了所有能走到的角落,直到夜幕即将被拉开,星光亦从这片幕布上抽离,始终未得见神医的身影。
何百忧沉着脸色回来复命时,早已无需多言,关隅心中便有了定论。
她已经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约定,甚至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离别猝不及防,叫人心生唏嘘。
太阳已然升起,月亮依旧高悬于天上。它走得很慢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
他才刚知道她的名字,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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