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珠帘轻摇慢晃,错落出里头的光景,身型优越的男人停在多宝格前,隐隐能看见紧致的腹|肌和壮硕的胸膛……
顾梦生怔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忙不迭走过去,掀帘的瞬间,微风裹着香胰子的味道扑面而来,浪潮似的,冲击了她一下。
沈世随径自坐在榻上,周身水气还未散尽,一侧身,露出了青紫肿胀的右臂。
难怪,他今日惯用左手。
棉制帕巾擦拭着肩背的水痕,小心避开了伤处,顾梦生心惊肉跳,用呼吸压抑着悸动:“二爷,如此伤筋动骨,该让大夫来瞧瞧。”
沈世随将药瓶递给她,舒展了一下筋骨,示意擦药。
望着似曾相识的青瓷药瓶,顾梦生倒吸一口冷气,想起昨日那个倒地不起的人,眼前立时浮现出他用毒的场景来,尽管心跳得急,手却慢慢拨开瓶塞,轻轻嗅了一下。
松香气里夹杂着幽微的苦味,像是伤药。
汾酒后劲大,沈世随本就有些微醺,虽说沐浴过,神思仍有些混沌,他不知怎的,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方才怕是拿错了,我这儿无论毒药良药,都是一样的瓶子。”
顾梦生被他这话惊得倒退了两步,冷汗直冒:“……只闻了闻,不碍事吧?”
说罢,立刻在他戏谑的眼神里反应过来,若是毒药,怎敢如此随意交予下人,怕是提防还来不及。
她立在灯下,稚嫩的脸上神色几变,一双眼里先是惊惧,复又坦然,十足十的孩子模样,沈世随看得想笑,偏过头去,望见花几上那盆将谢的晚香玉。
翻天覆地的一夜,天,终于将亮了。
男人迸发的手臂线条,结实而有力,较之女人的软绵,有着另一种大刀阔斧般的吸引。顾梦生渐渐飞红了脸,她将金创药囫囵上了两遍,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伤,或许是在静室动手时伤的,能撑到现在才上药,也是个奇人。
上完药,瞧着并不太妥当,顾梦生复又转去多宝格,寻了卷干净的棉布,将渗着淤血的那处仔细包扎好。
房里灯光偏暗,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投叠在墙上,大的那道稳坐如山,佁然不动,小的那道则似鸟雀翩跹,不时盈动。
自始至终,沈世随都未发一言,不知是麻木了,还是习惯忍耐。他气定神闲地坐着,只待金创药起效,许是因为伤处疼得没那么明显了,倒觉出一些莫名的东西来,尤其是方才拂过手臂的指尖和掌心……似乎,过于柔软了。
“今后你留在房里伺候。”沈世随拿起榻上的贴身寝衣,忽然开口。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像平地惊雷,兀自在顾梦生心里炸了个响。
伺候这个词,对于顾梦生而言,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莫非沈二爷真真风流到如此地步?顾梦生忍不住细想了一下,又觉得可笑,到底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沈二爷再不济,也该去外头眠花卧柳,总不至于关起门来,强吃这棵不合胃口的窝边草。
若连贴身小厮都不放过,那便不是风流,而是下流了。
见顾梦生垂着头闷声不语,沈世随以为她仍在惧怕自己,便又耐着性子解释一遍:“我既答应了棠十娘饶你性命,自然不会苛待于你,可若放你去其他院里,我如何放心?”
是了,自己撞破沈二爷那么大的秘密,没有被捂嘴灭口就该日夜烧高香了,侥幸留着一条命,自然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
“二爷心善,小的一定尽心伺候。”顾梦生嘴上乖巧,心里却打了个转儿,她壮着胆子,小心试探道:“咱们府上的月钱,是不是……”
“敢情我千方百计赎你出来,你却奔着挣银子来了?”沈世随停了穿衣的动作,一侧袖子垂在腰间,敞着半副壮硕的胸膛。
“小的不敢。”顾梦生忙不迭摆手。
“和初云一样,每月去账房领。”沈世随提起半边衣襟,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不耐烦地起身,半抬手臂。
顾梦生心下欢喜,赶紧上前替他穿衣。
两人身高差距悬殊,自下而上的角度,便显得沈二爷的轮廓更加深邃,从手臂到肩膀,从脖颈到下颌,最难以忽视的,是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顾梦生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夜,沈世随房里破天荒留了小厮陪侍,顾梦生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睡在铺了羊毛毯的小榻上,昏昏沉沉间,如坠云端,连梦都是软的。
梦里,是她初到清心庵那年,也是这样多雨的夏日。
幼时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晰,她隐约记得自己是受不了主家打骂跑出来的,溽热的日头底下,她像只无头苍蝇般乱跑乱钻,最后因了饥渴交加,体力不支,晕倒在清心庵的山门前。
是十娘捡了她。
她被抱进那座熏香缭绕的院子,灌进一大碗绿豆沙,清醒后又吃了好几块茶点,甜得她发晕。十娘一身玄色清衣,头戴珠玉尼冠,含着笑替她拍嗝,于是她坚信自己遇上了观音菩萨,忙不迭跪地叩头,恳求菩萨收留。
十娘见她面黄肌瘦,浑身上下遍布殷紫,便知是受了主家苛待,为护她周全,对外声称她是因老家饥荒,投奔而来的弟弟,于是她顺理成章留在了庵里。
自那时起,顾梦生不仅日日都能吃上饱饭,还有凉滋滋的绿豆沙,和甜丝丝的茶点,童年的苦楚便是如此,被悄然冲淡了。
美梦悠然转醒,眼前,浮现出一张少年老成的脸。
“你就是新来的梦生?怎么喊也不醒,我还以为你睡死了呢。”初云捏着一只肉包子,咬一口,面颊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
顾梦生意识到自己睡过头,忙起身下地,她望了一眼里间的拔步床,悄声问:“二爷呢?”
一听这话,初云噗嗤笑了,他指着窗外扎眼的天光,说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二爷早去商行看货了,全府上下也就你睡这么晚才起,这会儿怕是后院的猪都醒啦。”
刚入府就丢了这么大的人,顾梦生窘得直跺脚,沈府不似清心庵,天一亮就有掌事尼挥着棍棒催上工,她因昨夜困倦,睡下去就不曾醒过,那沈二爷竟也不曾唤她,就跟房里没她这人似的。
顾梦生涨红着脸,意识到眼前人就是风伯口中的初云,忙打听道:“咱们府上都有些什么规矩?快给我说说,若是挨打也就罢了,左不过疼几日,若是罚月钱,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初云一愣,将兜里最后两只大包子递给她,笑得更大声了:“二爷从不打人,最多也就责骂几句,你只管将自己份内的活儿做好,若能帮着二爷分担些旁的差事,便再好不过了。”
暄软油乎的肉包子一手一个,还温热着,顾梦生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刚来院里伺候,许多东西不懂,还得劳烦你多教教我,我愿意学。”
初云见她性子直爽,言辞谦和有礼,也不藏着掖着,干干脆脆地说与她听:“你别看沈府这么大的院子,眼下只住了二少爷、三小姐、还有一位姨娘,老爷太太常年在外头做生意,甚少回来。”
“那,还有个大少爷呢?”
“大少爷在京里做大官呢,我来府上这么些年也没见过一回,平日里大家都不愿提起大少爷,你今后注意着点儿。”
顾梦生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匣子打开了,一时半会儿也关不住,初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与她唠家常:“咱们二少爷名声不好,外头的人说他奸邪、风流……那都是因为二少爷生意做得太大,得罪了人,我最了解二少爷,虽说平日里总是冷着张脸,其实心善的很。”
心善?
我可是亲眼见他兵不血刃,以毒封喉的,他善与不善,我却也是知道的,顾梦生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两人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初云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偷偷告诉她:“我父母过世早,所以二少爷格外怜悯,破例让我在商行学做生意,今后你既同我一道伺候二少爷,也该学着点儿。”
“此话可当真?”
顾梦生自小卖身为仆,受尽白眼苛待,看遍人情冷暖,她是只要有口饭吃,就感恩戴德的性子,哪里还敢肖想做生意?眼下初入沈府,本以为有月钱和赏银便是天大的美事,谁曾想还有另一番际遇。
她细细琢磨着,银钱纵有万般好,终究是死物,若学了经商,今后便有一技傍身,又何愁缺衣少食。
“自然当真。”
初云整夜在外头奔波善后,这时已经开始犯困,他打了个哈欠,催促道:“且让我先睡一会儿,今日商行事情多,你快换身干净衣服过去,二少爷身边不能缺人。”
顾梦生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补丁衣衫,旧是旧了些,倒还算干净,于是咬着肉包子,紧赶着出门了。
南海城自上世纪起,便是朝廷开放的通商口岸,一百多年来贸易繁荣,商业发达。沿着珠江,密密麻麻的商行排满整条牙行街,沈家经营的“宜民行”因规模大,货品全,在南海城无人不知,可与两淮盐商行、山西晋商行相齐名。
宜民行是三层楼结构,底层作储物货仓,二层作待客大堂,三层则是沈二爷的私人寓所。
顾梦生赶到宜民行时,恰逢有丝织品出货,一派车马盈门的热闹景象。沈世随领着几个奴仆,正在清点数目,因了天气炎热,他手里捏着把水磨纸扇,竹青绸衫被撩起一角,走动间隐隐可见白色的里衣。
“二爷。”
她小跑过去,恭恭敬敬喊人。
“怎么是你。”沈世随挑眉,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过来,他打量着眼前赤脚的人,冷声道:“商行做的大都是洋人生意,赤着脚像什么样子,把背挺起来。”
“初云被府上的事儿绊住了脚,让小的先过来帮忙……”顾梦生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臂,十个脚趾尴尬地蜷紧。
“回头让风伯给你安排两身换洗衣裳,既来了商行,便要顾着脸面,在这儿无论长工短工,俱要衣裳整洁,昂首挺胸。”
说罢,沈世随打着扇子,转身便往里走,有客人与他擦肩而过,一脸谄媚地打招呼。
沈世随微笑颔首,未作停留。
来到三楼,最里间的房门被推开,暑热霎时消弭下去,连空气也清冽了不少,原来商行另一侧临着江,习习江风裹着湿气,正接连不断地从窗户吹进来。
绕过巨大的清漆雕花屏,是一张摆满果脯糕点的八仙桌,有蜜渍橘干、玫瑰酸梅、莲蓉酥、陈皮饼等,沈世随用脚勾出一只八仙凳,径自坐下,顾梦生则挨着墙侍立,悄悄打量这间屋子的陈设。
白壁素帏,竹帘错落,格局和布置不似沈府那般奢华,一应的酸枝桌椅柜架,已有了岁月沉淀的痕迹,帘后摆着一张简易床榻,随意堆着锦被与衣物,想来是昨夜没睡好,临时休憩过。
“午后有一船货到码头,你随初云一道过去,若有人打着关部的名义来稽查征税,便将他请到清心庵,可懂得?”沈世随捡起一颗梅子,并没有打算吃,反而朝顾梦生勾勾手指。
她踱了几步过去,挨着八仙桌站立。
只见沈二爷将一盘果脯推到她面前,低声道:“棠十娘说你机敏可靠,我倒也想看看,倘若坏了事,大家一起遭殃。”
“是……什么事?”顾梦生开口便露了怯,她最怕他这副冷然淡漠的模样,一如那时在静室,拈毒催花对观音,明明已经谋划好了陷阱,偏要等自己主动跳进去。
她自认尚算聪慧,这些年在庵里摸爬滚打,人情世故和各房门道,都摸得清清楚楚,否则那时也不会冒险助他脱困,如今这样的世道,穷苦平民要想活命,唯有认清形势。
奈何沈二爷行事狠戾诡谲,她实在摸不准。
“问出这种蠢话,能机灵到哪去。”沈世随语气凌厉,眼神掠过那张因紧张而发怵的面庞,却是温和的。
那颗梅子在他手心里翻转,渗出酸涩的气味,一丝缈缈的玫瑰花香混合其中,在这间风声流动的屋子里,游动氤氲。
顾梦生不禁疑惑,莫非昨日之事……尚未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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