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年轻女人从醒来就在无声地流泪。若不看她肿起的双颊,可以发现她的五官生得并不差,尤其一双眼睛,含着热泪,楚楚可怜。
警察和她对话,她仿佛没听见,不作任何回应,只在看见她男人进门的时候,眼睛亮了亮,扯了扯唇角。
董大路感觉一阵绝望,他匆匆结束了以“女人当自强,没了男人活得更好,未来也能更光明”为主题的思想工作。
邵国平一开口就是老祖安人了:“妈的死婆娘,你这一刀,花了老子不知道多少钱!老子现在欠了一屁股债!”
姜柳吃力地说道:“我帮你一起还……”
“当然是你还了!钱都花在你身上了,你别想跑!”
姜柳露出很甜蜜的笑意。
董大路都要骂娘了。
梁超叫邵国平出去说话。
“我们不分手了。”邵国平愁眉苦脸地表示,“哎她那么爱我,离不开我,我能怎么办?这操蛋的日子,找个人凑合过过就行,等她出院了,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梁超也要骂娘了。
这一晚上遇到的都是什么恶心事儿!
他严肃警告姓邵的,以后不准再打女人孩子,不准让小孩饿肚子,他们会请左右邻居和居委会、妇委会的人时时监督、上门家访,一旦发现他再犯,直接抓人。
邵国平谄媚地笑:“晓得了,晓得了。”
梁超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好人坏人老实人狡猾的人,邵国平这样的在他眼里也是一见到底,明摆着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货色。
但他想起姜柳对这人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死心塌地,一时之间无计可施。
病房里,满怀责任感的董大路锲而不舍,换了条路想要试图唤醒姜柳的母爱,让她看在儿子的面上强硬一点,立起来。
但姜柳梦幻微笑:“可是,国平也需要我照顾啊,我只有一个人,没办法兼顾,毛毛那么乖,一定会理解我的……”
董大路:“……”
没救了。
从警三年,董大路的三观一次次在基层派出所的各色案件中被重塑,他原以为自己已修炼得百毒不侵了,但显然这次的家庭人伦惨剧再度给予他精神层面的暴力重击。
在回所里的路上,他忍不住向从警八年的前辈梁超发出灵魂之问:“我妈看的伦理剧都没这狗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梁超一脸憔悴,眼神沧桑,深沉地回答:“少见多怪,这就是人性。”
这一万金油式回复成功引起了董大路的共鸣,他深以为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国家13亿人口,什么样的人都有,是我见识浅薄了。”
梁超道:“这几天我们有空就多来医院走走,看看情况。”
“好,明白。”
电视剧剧本需要逻辑,但对于基层民警来说,生活往往是没有逻辑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什么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
而对于今年刚满10岁的梁小恂来说,去陪臭老爸过个年就被迫送出了自己心爱的小球鞋是一个意外,而刚过完年心爱的小球鞋就回到他家,又是一个惊喜。
虽然鞋子是穿在那陌生小孩的小脚上,连同小孩一起送到他家的。
彼时,梁恂艰难挣扎于寒假的题山题海之中。
他把小书桌搬到电话机旁,一边做作业,一边给班里的学习委员打电话问问题。
陈晓濛走进走出,忙忙碌碌,见怪不怪。
他们家是一套小复式,一楼玄关进门便是四四方方的小客厅,朝南窗迎入一室阳光,虽摆满了东西,但因为女主人的勤快爱洁,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台钢琴,一张花几。钢琴盖着一块绣花蕾丝白布防尘,三弯腿花几上,一盆水仙清幽地绽放。
临近饭点,墙上的老式挂钟整点报时,布谷鸟“咕咕咕”跳出来。
梁恂收起了小课桌,进厨房帮陈晓濛剥蒜。
忽然屋外响起开门声,梁恂从小板凳上跳起来欢呼:“爸爸回来了!”
陈晓濛疑惑地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匆匆擦干手走出去。
客厅里站着一大一小。
梁恂第一眼先看到了小孩脚上的新鞋子,红绿相间,很眼熟。第二眼才看小孩的脸,嗯,也眼熟。
梁超朝老婆一使眼色,低头对梁恂说道:“小恂,先帮爸爸招待一下客人。”
梁恂“哦”了一声,依旧歪着头看小孩。
梁超拉着陈晓濛走进卧室。
梁恂想了想,爬上桌,举起小暖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
水热乎乎的,他把杯子递到小孩眼前,“喝。”
小孩还是跟个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一样,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睁着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梁恂以为他听不懂,收回手捧着杯子做喝水的样子,做完递回去,见对方依旧不动,就道:“不喝可以拿着暖手。”
小孩没反应,梁恂挠了挠头,把杯子放回桌上,从干果盘里抓了两颗奶糖给他:“那你吃糖吧,大白兔可香了,妈妈一天只许我吃一颗,不过你是客人,可以吃两颗。”
陈晓濛很快从卧室出来,浑身带着股勃然怒气。
小孩的眼神一下子捕捉到她,脖子一缩,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小动物遇见天敌的紧张、害怕与警惕。
陈晓濛察觉到了,想起方才梁超介绍的情况,心里一软,蹲下来向小孩释放善意的笑容:“你叫谢俨是不是?阿姨可以叫你小俨吗?还记得阿姨不?”
小孩眨了眨眼,终于微微点头。
陈晓濛温柔道:“小俨真乖!现在饿不饿呀?先吃点糖,和小恂哥哥玩一会儿好不好,阿姨马上就煮好饭了。梁恂——”
这时,梁恂正巴在臭老爸身上,对他那两个红得像霜打过的秋柿的耳朵,挤眉弄眼地嘲笑。
梁超纸老虎式发怒:“……没听到麻麻叫你?鬼样子做给谁看?小心我抽你!”
梁恂扭头哼一声,听妈妈的话牵着谢俨的手,带他上楼玩。
楼下,梁超腆着脸紧随老婆屁股后头,往儿子的小板凳上一坐,开始择菜。
陈晓濛重新规划中午的菜谱,从橱柜里翻出两根腊肠和上午刚买的两斤排骨,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问:“他妈、那个姜柳真的就跟那男的跑了?儿子都不要了?”
梁超:“可不是!没见过这么当妈的!她出院后,我们所里的民警和居委会三天两头上门家访,就怕姓邵的再打她和孩子。这段时间那姓邵的还比较安分,邻居也说没听到他家里有什么声响,还以为改过了,没想到两个大人一声不吭就跑了,还把那么小的孩子锁在房间里,生生饿了两天!”
手中寒光一闪,陈晓濛用力挥刀剁骨头,义愤填膺:“简直不是人!”
“还好这孩子聪明,房间没窗户,他就一直敲地板,楼下邻居上来敲门敲不开报警了,我们才赶过去撬门,把人救出来了。”
陈晓濛问:“那他们跑哪里去了?”
“谁知道。姜柳老家在大西北,具体位置没人知道。邵国平是本地人,但他父母早死,也没有直系亲属。我们问了他的狐朋狗友,说他以前提过要南下到广州找活干。车站那边调查过了,前儿确实有这样一对男女买了南下的票。他们这一走,就如泥牛入大海,找到的机会太渺茫了。”
“那孩子怎么办?”
“这孩子是姜柳和她前夫生的,邻居说以前听姜柳提过她的前夫车祸过世,婆家觉得她是丧门星克死了老公,对她很不好,她才带着孩子跑出来。邵家那边,我们问了几个亲戚,说不是邵家的种,不肯养。福利院那边也说,这孩子还有母亲在世,他们不能接收。”
“这不是就成困局了嘛!”
“可不!我们所里就商量,先养一段时间,一边联系广州那边,看能不能找到他妈。”梁超腆着笑脸,不好意思道,“你也知道所里同事的情况,要么家里老人孩子一大堆,生活本来就局促,要么是单身汉一个还住单位集体宿舍,根本养不了。也就咱们家,只有一个孩子,听话懂事,年纪也差不多,而且孩子妈心地善良,温柔贤惠,美丽大方,持家有道,就跟仙女下凡……”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陈晓濛回头白了他一眼,“我是那种拖你后腿的人吗?”
就这样,谢俨在梁家住了下来。
梁家面积不大,五脏俱全,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加主卧,二楼是梁恂的卧室和一方露台。夫妻俩商量着,先让谢俨跟着梁恂睡一间房。
晚上,陈晓濛上楼整理床铺,梁超特地把梁恂叫到一边做思想工作:“儿砸!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弟弟吗?机会来了!”
梁恂虽有一点儿不情愿自己的小天地突然被分出去一半,但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只好乘机提要求:“那我心爱的球鞋我能穿回来吗?”
“能!”梁超爽快地答应了,“你谢俨弟弟那边妈妈会重新给他买一双。”
梁恂:“他要在我们家住多久?”
梁超想了想道:“等爸爸找到他妈妈,他就会回家去。”
“他没有爸爸吗?”
梁超:“对,他的爸爸像爷爷一样,飞到天上去了。”
去年梁爷爷才生病过世,梁恂生性重情,又是被爷爷亲手带大的,到现在每每想起爷爷都想哭一哭,闻言顿时伤心起来:“谢俨弟弟真可怜,好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梁超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话锋一转,“对了,妈妈说你寒假作业还没做完,过两天就要开学了……”
梁恂啊啊啊叫起来:“还有两天,我肯定能补上的!”
梁超:“要是再被老师喊家长,我就回来抽你啊!”
“坏爸爸!”
梁超搞定老婆孩子,吃了顿饭就匆匆赶回派出所值夜班。
陈晓濛看着两个孩子并排躺在小床上,厚厚的棉被下露出两张可爱小脸,不禁微微一笑:“小俨不要害怕,有什么事就跟梁恂哥哥说。梁恂,不准欺负弟弟听到了吗?”
“哦——”
床头小夜灯散发着昏暗温暖的光。
梁恂转头看谢俨。
小孩闭着眼睛直直躺在他身边。
梁恂却知道他没睡,看似平静的被子底下,小孩的手一直挠啊挠。
梁恂轻声问:“你怎么了,哪里痒?被蚊子咬啦?”
小孩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梁恂疑惑:“我爸说你不是哑巴,你怎么都不回我话啊?”
小孩:“……”
梁恂扭扭小身子:“除了我爷爷奶奶和我爸爸妈妈外,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觉,有点子兴奋,你呢?”
小孩拒聊,翻了个身,后脑勺背对着他。
梁恂:“哼。”
第二天吃过饭,陈晓濛坐在沙发上一团一团地缠毛线,计算着先给谢小俨织件毛衣,再给梁小恂织条围巾。小孩子尺码小,她动作又快,没事坐着织,七八天也就出来了。
谢俨在旁边看了一会,默默坐到她身边,自觉举起手充当起“人肉缠线器”。
陈晓濛含笑看了他一眼。
谢俨垂着眼睛,眼睫毛长长密密地耷拉下来,带着小孩特有的白白嫩嫩,看起来像只乖巧的人偶。
就是瘦,脖子细细,大头娃娃。
陈晓濛的思绪又转到怎么给孩子做好吃的、有营养的。她拿手做大骨头,骨酥肉烂,手抓着一口一嘬一个香,再配上自制的料汁,梁恂一顿能啃两个!就是麻烦,费气!不过也好久没做了,明天早点去肉铺看能不能买到新鲜的猪髋骨……
梁恂坐在小书桌前,一手握电话听筒,一手拿笔翻书,还时不时得空出一只手挠头抓胳膊,看起来被寒假作业为难得相当焦头烂额,左支右绌。
陈晓濛有时走神般瞅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皱眉:“梁恂,你屁股长钉子啊,坐都坐不踏实!”
梁恂有点委屈地望着妈妈:“我老痒痒。”
“哪里痒?过来我看看。”
梁恂一下丢掉笔,蹿到陈晓濛面前,双手狂抓,几下把一头黑发抓成鸟巢。
陈晓濛翻了翻“鸟巢”,眼疾手快地捉出一只虱子,指甲盖一嗑,小生物一命呜呼。
虽然大冬天不能常洗澡,但陈晓濛确信家里就梁超一个邋遢鬼,她儿子和她一样爱干净。
她转念看见谢俨,想起那对没良心的男女,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挂历,突然一拍手掌,笑道:“哎呀今天是洗澡日,妈妈都忘了!来,妈妈来烧水,你们一起洗澡吧!”
梁恂歪头,纳闷道:“什么洗澡日?”
陈晓濛:“就是今天呀。”
“我怎么不知道?”
“你忘记了。”
梁恂看着微笑着的妈妈,脊背一寒,第六感突然上线,本能地附和了自家母上大人:“好呀好呀,一起洗澡吧!”
是一个很有求生欲的孝子了。
陈晓濛本想给两个小孩都剃个光头,但一想还没出正月,她哥哥还是个好哥哥,只好作罢,让他俩站在阳光底下,拿篦子仔仔细细地通了通头。
好在是大冬天,小孩身上的虱子活跃性不强,梳起来没想得那么惊心。
她烧了两大桶水,把两小孩都扔浴缸里,拿硫磺皂和丝瓜布狠洗了两遍。
梁恂被搓得叽里呱啦乱叫。
谢俨咬着牙一声不吭,但坐在缸里东倒西歪,不倒翁似的可爱。
最后两个红彤彤的小孩新鲜出炉,被一人一条大浴巾裹起来丢主卧床上。陈晓濛昨晚就翻出了梁恂以前的旧衣服,本来想过遍水再给谢俨穿,现在也先挑出一套,让儿子穿好衣服就帮弟弟穿。
弟弟表示,他很自立,可以自己穿。
偏偏梁恂起了玩心,要过家家打扮弟弟。
谢俨被他压着穿裤子,憋足气想翻身压回去,奈何弱小没力,小脸蛋气得更红了,发出了小火车的呜呜叫,好不容易憋出一声:“奏凯!”
梁恂惊喜道:“哎!小哑巴开口说话啦!”
谢俨:“……你才,小哑巴!”
梁恂嘻嘻笑:“我是小哑巴的哥哥!”
谢俨本就比他年纪小,又营养不良,这场力量的角斗,梁恂胜得毫无悬念。
他乐呵呵地给谢俨套上他前年的奥特曼外套,帽子上缝着赛文奥特曼头顶的光束灯。他还特地给谢俨带上帽子,由衷地欣赏和称赞:“真酷!”
他的衣服就是酷!
陈晓濛先给二楼床铺来了个大换洗,再到胡同里的草药店抓了些龙葵叶,回来包成药包就塞到了他们的新枕头下。
一天的时间都花在了给孩子去虱上了。
料峭春寒里,望着露台水池中堆着的床单被套,她忍不住又想扎小人诅咒那一对不干人事的渣滓夫妻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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