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还是没说,之前是不敢说,现在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全都化为黄浦江边的一卷浪花,随大风过境后就被吞噬于太平洋的海底。
上海总有一种独特的魔力,似水流连在此发酵,起先是一堆沙砾,长江日夜沉浮又沉浮,终成一座沙洲。在这片高楼大厦丛生的土地上,宿醉过后的翻江倒海根本不值一提,一昼夜之间,他们从水墨画般的金陵城一脚跨进了这座钢铁铸造的现代城市。
严惊羽的脑袋有千斤重,他和肖霖挤在一起,再旁边过去是柏宙和算盘,所有人都还没从昨晚的酒后劲儿里苏醒。肖霖是第一个睁眼的,他们被堵在高架上,视线中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是无数沙砾中的一个。
夏瑞卿排在这排的末尾,靠着窗户正在熟睡,很少见他这么嗜睡过。肖霖扒开层层阻碍偷看了一眼玻璃上反光的侧脸,但没想到他的秘密早已被发现,仅是匆忙的一个对视就如同过电一般,差点就此殒命。
不到五个人的距离,他们俩谁都没有出声,但温度上升得很快。夏瑞卿转过来,好像在问你看什么,这使肖霖晕头转向,开始胡乱地比划起来,意义不明但动作幅度极大,严惊羽因此嘟囔了一句,反手打在了他的脸上。而对面的人只是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后来严惊羽也很好奇,问肖霖到底想说什么。肖霖想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就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梦里的夏瑞卿也在看着他、对他笑,然后就醒了,没想到却梦想成真了,现在反而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
上海的行程紧凑且忙碌,并没有预留多余的时间给他思考这些事情。第一个工作是杂志拍摄,严惊羽聒噪得要命,对于他半遮半掩的解释很是不满,整个休息室里都充斥着他高亢的抗议声。好一会儿算盘才恍然大悟,刚想加入这场战斗时就被突袭,柏宙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嘘声道,作为一个算盘,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肖霖立下毒誓,说今生此世再也不喝酒,代价还没说就被阿荣的笑声打断,反而有一种侥幸感。
暗恋是一种慢性病,治疗周期长且效果不佳。也许感染就发生在一瞬间,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连柏州的寒风都好像温柔起来,有麻醉的效果,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抓心挠肝的痛痒感从何而来,但一旦发作就已经为时过晚。
可他明明深知这样无可挽救的后果,但仍然乐此不疲。
对此,他采取了回避作为缓解措施,比如拉开两人的距离,但这也使他遇到了很多棘手的小事。在摄影师无数次的提醒下,他终于挪了半步,僵持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去,可是又不知道放哪儿,只能变扭地躲在衣服的层层叠叠中。
“你俩有仇是怎么的?”摄影师踩在架子上指着肖霖和夏瑞卿,“靠近点,对对对,别动啊,大家看镜头——”
感觉脑子里装了个沸腾的烧水壶,咕噜咕噜地正在往外四溢着开水。拍摄的过程漫长得不可思议,又短暂得莫名其妙,肖霖脑子里想法如烟花般炸开,在每一个噤声的夜晚,灯光下、 镜头前,是否也有人知道他眉间有一颗浅浅的红痣。
经过指导,肖霖拍摄的速度也渐渐加快,反而抢在那对老油条组合之前就完成了自己的部分,正背手看着监视器。严惊羽状态不佳,始终抓不到摄影师所说的感觉,与他一起拍摄的夏瑞卿临时得了空闲。
化妆师造型师们一窝蜂围上来,补妆连带着整理衣服,里外一阵忙活,就看某个拉着他衣领的小姑娘的脸一下子蹿红,指着他后脖梗上一块暗红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串联反应,肖霖又闻见了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淡淡薄荷香气,没开灯的房间和独处的两人,原本记忆里缺失的那个角落忽然被无数聚光灯打亮,他的脸、耳朵、脖子,以及浑身上下可视的皮肤,全都在一瞬间变成烫手的温度。
夏瑞卿掀起衣领盖住,人群混乱中抬眼看了一下他,似乎埋怨他。
“瞧你干的好事。”
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严惊羽提议出去搓一顿,但众口难调,结果就是不欢而散。
这座城市的风很大,吹走了暮春迎来初夏,一季一季从未停歇。弄堂里的风铃声清脆,路灯下的身影一直在刻意保持距离,肖霖并不知道这条弄堂的终点是哪里,只能无声跟随其后。
其实他特别好奇严惊羽所说的上海蟹八件长什么样,但一听夏瑞卿身体不适要提前走,心中的那杆秤就已经开始偏倚。他还真是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愣是将表演升华至无可奈何。作为他们友情中永久的第三方,夏瑞卿心知肚明,但并不想戳破他,走在前面的脚步飞快,给彼此都留下一个缓冲的时间。
路边偶有一两个醉汉路过,身影硕大,影子像是摇晃的摆锤,夏瑞卿有意要躲,但过来的人无意要撞,躲闪之间又改变了路线,直冲着他而来。肖霖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一拉,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听见他倒吸了口凉气,捂着腰半天没挪身子。
“那什么,你你你没事吧?”肖霖尴尬地挠了挠头,心里想自己还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气氛稍许微妙,上海的夜晚闷热得很,光是站着就已经沥出了一身的汗,夏瑞卿没有回答他,转身又继续向前,肖霖窘迫地抓了两下头发,紧追几步,下个路口左拐时终于赶了上来。
夏瑞卿说:“到了。”
门里的世界仿佛是被时间下了蛊,一楼的空间极小,潮湿的空气在这里落根生长,积聚霉味,灯光忽明忽暗,将所有物件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影。
到了二楼后一切才豁然开朗起来。以时间为序,走廊的墙上挂着许多老相片,每一张停驻在这里的脸都暂停下最幸福的时刻。最大的那副是一张半身人像,上面的女子恬静曼妙,眉间有一颗浅色的痣,但已经快被氧化,身上的婚纱依旧洁白无暇,虽然没有男主角的身影,她依旧笑得很甜蜜。
肖霖在这里耽搁了许久,觉得这张脸甚是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他循着走廊尽头的光亮而去,脚步声回荡在耳畔,忽然又添了许多繁乱的杂音。推开门,三人宽的舞台上放着一把椅子,夏瑞卿手臂上搭着一把三弦,指了指他面前的位置说:“坐。”
他在拨弦,但在肖霖看来,他是在摆弄那双过分优秀的手。掌心里那道骇人恐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动作也随着放肆起来,如皓玉般的手指白暂修长,几下轻扫就已经是极致的享受。
柔光打在他侧脸上,头发被乖巧地拢在耳后,细碎刘海下的眉眼带着点朦胧,是雾非雾的,就像山间竹林里飘散着的水汽,晦明之间才见真容。
夏瑞卿说这是给他的生日礼物,可连肖霖自己根本不记得何时提过这个要求,他却如此清楚。
他大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肖霖可以找出千百个理由来搪塞此时的羞怯,可偏偏就是现在,固执又倔强地让肖霖坐在这里,看他一遍一遍地踩着自己的心跳弹奏。
心中确实有些不太爽,又气又想笑,他气的是夏瑞卿这个幼稚的举措,而想笑只是单纯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没过几分钟,旁边忽地多了一个人,那张在黑暗下更显阴沉刻薄的脸使肖霖不禁心中一颤,轮椅闪着冷绝的寒光。蔺天歆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的夏瑞卿,眼神里的潮润是心中坚冰融化的预兆。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甚至没有和自己的外孙说过一句话,来的时候无人知晓,离开也悄无声息,等到回神,身边早已是空落落的冷空气。
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中闪过,即使是不断地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这就像雨后的杂草开始疯长,包括蔺天歆、门口肖像照里的女人,以及夏瑞卿,都在眼前变得清晰无比。
夏瑞卿应该是知道他来过的,收起三弦时不自觉地向门口的照片看去。这点倒是承袭了自己的外公,虽然极力在掩饰,但有朝一日启开封土,来自心底的温柔就会喷涌而出。
他抚摸着这把三弦,说:“欧阳老爷子的生日会上,他给了我两样东西,一个是这把琴,另一个是我的名帖。这琴是我妈在我出生时存在蔺天歆那里的,为了我她几乎放弃了所有,这把琴和之前二十五年的所得。”
“我妈是为了她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放弃了三弦。”他看向肖霖,“而我今日重新拾起它,也是同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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