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他们来到苏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
落座后,大人们先举杯喝酒,聊聊家常顺便把气氛炒热,小孩子们自然没什么熟不熟的,见了面叫声哥哥姐姐,一部手机就可以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但肖霖处于一个最尴尬的阶段,说他是大人,也就刚满十九岁,还是以酸奶代酒的年纪;说他是小孩,一瞧那边正打得火热,他根本插不上话。
坐在主位上的是叁笑社的唐老板,叁笑茶社的第二代传人,也是昆曲艺术家唐琬玲的亲孙女。她穿了一身碎花底纹的旗袍,裙边滚了一圈牡丹花的刺绣,显得朴素又带着精致。还是苏州的水土养人,一桌的人都得尊称她一声“唐姨”,但这样少女般的体态,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人已经六十多岁了。
说起叁笑社还真和万家有些渊源,听说万山年轻时出走来到苏州就是和唐琬玲学的戏,一待就是十多年,赶都赶不走。叁笑社是唐琬玲创办的曲艺班子,早有唐琬玲、万山这样数一数二的艺术家,近几年又出了几个新生代的演员,不温不火的,现在也有几场商演。
她拉着夏瑞卿说了好些话,有的是关于万山的,但更多的是两个传统文化守护者的惺惺相惜。她深深叹了口气,说:“今时不比往时,从前想唱戏多简单啊,找家茶楼书馆,最不济就露天。”
“那时学戏,不然就是我这样的子承父业也真情实感的人,不然就是纯粹为了爱好。”白禹也附和了一句,并举杯致意。阿荣已经长大,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家里的多多,这就又是一个轮回。
说着话,唐老板感叹道“还是万哥幸运”。一言蔽之,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但能够交心的实在是太少太少,遇上一个叫做知己,两个是同僚,一大家子上百口人,那可真是上辈子修福换来的。
这样心坎里的话不再多说,她抹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来来来,吃菜吃菜。”
刚端上来的酱方还冒着热气,淋在其上的深褐色酱汁浓郁粘稠,肉质软糯弹牙,就可惜苏州本帮菜不比北方硬菜份量多,肖霖吃了两口意犹未尽,再一看盘子,只剩下晶莹剔透的汤水。
唐老板倒是喜欢肖霖这副馋嘴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又叫来老板多做了几份。夏瑞卿在一旁吃得很慢,甚至连碗里的鲃肺汤都还没喝完,每一样都是搅了两下后就不吃了,看得肖霖眼睛巴巴的又不敢吱声。
“唐老板,那咱也被卖关子了。”夏瑞卿放下筷子,“您也知道我时间紧张,就长话短说吧。”
席间的声音也悄悄收紧,唐老板说:“不怕你笑话,前几年我办了一个学堂,本来是打算趁着最近的劲头带着昆曲评弹再往上冲一冲的,但没想到现在三弦弹得好的人不太多了。我走访了很多的老先生,他们都对你大为赞赏,说你是青年辈里的老艺术家。”
“我懂您的意思。”夏瑞卿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我也是苏州人,虽说只待了十五年,但这里终究是我的根,我本该要出一份力的。”
他这话里有一处明显的转折,但碍于面子就没有明说。唐老板急忙道:“我明白你的处境,也听说了柏州那边的事情。但我年纪也大了,老祖宗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折在我的手里。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夏瑞卿笑了一下,“今天在座的都是伯伯婶婶,晚辈也交个底。既然您几位也听说柏州那边得事情了,我就不再赘述了。我师父万山刚走,少班主万家嵘也还小,相声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和白师哥实在是分身乏术。”
白禹呛了一下,抬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但夏瑞卿的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半晌才说:“当然,能帮我一定会帮的。可这‘瑞卿’二字是师父给的,是相声的名字,再拿来用在别人身上,怕是要犯冲的。”
这场谈话冗长且毫无意义,虽然早在车上就补过一两小时的觉,但肖霖还是很困,困到根本记不清自己是在哪个节点上睡着的。在夏瑞卿的掩护下,这次的回笼觉几乎无梦,即使偶有几次迷糊,但不妨碍他与汹涌而来的瞌睡狼狈为奸。醒来时浑身清爽多了,像是被从泥潭里以极大的力量拔出,就连听觉都灵敏了几倍。
“我想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夏瑞卿还留原地,白禹大概是出于担心,站在他面前直叹气,将他一贯的直爽丢到脑后。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被抻得老长,头尾粘合在一起,良久,他才伸出手拍了拍夏瑞卿,“你带着肖霖去吧,有个人照应我安心点。”
要去的地方叫衮绣坊,半小时的车程有一半是堵在路上的。好在已经习惯了柏州如同挤牙膏般的龟速,这段距时间也不算是太难熬。
这里是苏州的姑苏区,取自苏州的古称“姑苏”。老城区不大,还保留着最传统的白墙黛转,烟雨江南就此铺张开画卷。但小巷里的世界极富有市井气息,街边落座着不少的邻家小馆,面馆居多,一碗素面加上各类浇头,随意中带着克制。
无论是《枫桥夜泊》的“姑苏城”,还是《浮生六记》的“长州”,这个城市总是留有一份矜持,这股子脾性倒是和眼前正往前的夏瑞卿有几分相似。
他们绕开了一座桥和一间卖鲜肉月饼的小铺,老板大方地额外赠送了肖霖两个。他给自己塞上一个,饼渣滓粘在下巴上,口齿不清楚地问夏瑞卿吃不吃。
夏瑞卿略过他,用苏州土话问老板清丰街118号怎么走。老人直起腰顺着这条路往前一指,“往前走,左拐第五家!”
他不吃,肖霖自然不会放过多出来的这块。石板和墙面上因潮湿的水汽而蔓生了许多青苔,像是铺了一层厚厚实实的地毯。第五家是一间古朴的文玩店,但很可惜已经关了门,卷帘门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了,各类的小广告张牙舞爪地宣告主位。
听到夏瑞卿叹了口气,肖霖问他:“怎么?”
“果然还是关门了。”
他从小出生在这条街上,这里本是一家琴坊,师父姓杨,是个脾气古怪的婆婆,但凡有谁家小孩子不听话,一说“杨老师今晚抓你练琴”后立马药到病除。他也不除外,甚至还在五岁那年撒泼打滚地求着外婆不要送他去琴坊。
但是衮绣坊的三弦还是没能熬过艺术的冬季。听说是易主了,但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文玩店也没能开下去,整个衮绣坊已经鲜少有人造访,他们大可以在烟雨朦胧的小路上磨蹭脚步,但多少还是有些唏嘘的。
“我本是想来问问杨老师有没有存下过我的名字。”夏瑞卿说,“运气不好,连最后一个存有我本名的地方都再也见不到了。”
“曼……我是说,卿哥。”被瞪了一眼的肖霖还是怂了下来,“你都以前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
衮绣坊大部分的屋子都是由从前的小园林改造而来,木材和砖瓦都是值得考究的,稍微手上碰点灰,那都是历史的遗证。但时代永远都在变化之中,小巷子纵横交错,走向也愈发的复杂起来。
夏瑞卿也不太确定面前这间小屋是否还是自己的家,也算是待了十五年,现如今手足无措地像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
门虚掩着,他好奇地往前一探身,正巧迎面撞上一个铁质的硬物。肖霖连忙扶稳他,匆忙之间才确定那个东西,不由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蔺天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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