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天歆被抓了个正着,本来阴郁的脸上竟然多了一丝难堪的红晕,从眼下向耳边渐渐过渡。但他的冷漠不减,反倒质问起他们两人,“你们来干什么?”
夏瑞卿皱了皱眉,直接跨过门槛冲进里屋。
这里被收拾得很妥当,几乎没落什么灰,但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来过了,理应不该如此。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飘来,蔺天歆推着轮椅进来,将冷冽的目光慢慢融进屋里的阴影之中。
两人对视了很久,他突然说道:“这些年你也该回来看看的。”
小客厅不大,贴墙而靠的是一张黑色的供桌,蔺天歆的衣袖上沾了点白色的灰,在黑衣服上尤其明显,他费劲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把红香,递给肖霖和夏瑞卿,自己留了三根点上。
星火微弱,仅能照亮面前的两张照片。一张黑白一张彩色,意外的是彩色的那张才是夏瑞卿的外婆,而黑白照片上的女子手中抱着三弦,恬静优雅地靠在屏风前。
夏瑞卿跪在软垫上,闭眼沉思,几分钟后才举高手里的香火,虔诚无比地各拜了三下。肖霖手中的光点在颤抖,也紧张地学起他的样子,偷偷地从缝隙之中观察这复杂的三代人。
他们不再把问题局限在目的上,毕竟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不知道要从何讲起就干脆作罢。蔺天歆将轮椅推得近了些,取下那张彩照轻轻擦去上面沾上的香灰,轻柔地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晓钟,你快看看谁来了?”
夏瑞卿低头紧咬着嘴唇,仿佛被冻住了一般,隔了很久才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阿婆”,他接过照片抱着,尾音最终凝结成无奈的叹息。
“今年是你阿婆走得第十四年,也是你妈走的二十六年。我在这里守了快十年了,可是你妈、你阿婆,她们一直不愿意见我。”蔺天歆费力地将香火插在桌子最深处的那个炉盆前,“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老到她们都认不出我了?”
这张脸,悲哀、羞愧,但也是夏瑞卿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笑容。
他楞住,转身闪躲了一下那双试图握住他手的手,说:“没那回事儿。我是说,我虽然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但阿婆早在你们离婚的时候就把家里的照片全撕掉了。”
蔺天歆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眉毛一下子抬得老高,霎时间还以为他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接着他开始喘着粗气,一下一下的,紧接着又变成了呜咽,尖锐到实在不像是一个老人所能发出的。最后他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像一个襁褓里的孩子萎缩成一团在轮椅里。
夏瑞卿手足无措地看向肖霖,没想到蔺天歆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蹲下来,右手轻拍着老人的背脊,无意识地留下一层令人感动的温暖。
他真的哭了吗?就连蔺天歆自己不敢确定。
这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被无限延长,肖霖呆站在一旁,却已然也陷入这样的感伤之中。夕阳的光照侵入,蔺天歆也尝试过几次平静,但难忍抽泣声,他仍然固执地抱着两张照片,沙哑地说:“你,姓肖的小子,过来。”
他的语气依旧很不客气,肖霖远远地站着,不太敢靠近。蔺天歆拽他到面前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哼了一声,“呵,肖羌的孙子还真是跟他一模一样……”
其实他一早就想问了,但当时碍于场面就落下了这段神秘的往事。没等蔺天歆说完,肖霖就打断,问道:“您真的认得我爷爷?可我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您的名字?”
蔺天歆瞪大双眼,有些急躁地说道:“肯定提过!他怎么可能没提过我!”
“可是……”
“说相声的果然都是一帮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榜上点权势就不得了了!肖羌是万山也是!”蔺天歆将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让阳光均匀地铺在身上,“这帮老东西,还是扔下我了,当年万山和肖羌来苏州求学,要不是我家大发善心,不然就凭他们两人?”
他冷笑一声,但现在全已无用。
蔺家早些年是当地有名的大户,饥荒时期,猪油泡米饭已经十分奢侈,而蔺天歆的兜里却被装满了瑞士糖果和美国巧克力。在那个年代,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听他的语气,三人最初还算是同盟。
极少有从柏州的青年人南下来到他们这个小镇子上,苏州作为一个文化呈闭合循环的南方城市,多数人对相声有所耳闻但都不精。那时说相声的基本分为马常侯刘四派,万山从小就是个祸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到真的觉悟时深感来不及,于是立即动身拉着自己的师弟南下拜师。
肖羌比他踏实多了,再加上年纪小,学东西立竿见影,一下子反超同门一大截子。蔺天歆十分不屑,说肖羌唱得确实不赖,但也没那么好。
反正两人在苏州一待就是十年。
“后来我去柏州发展。年岁不好,没人肯发展电视业,就先去了万山那里暂住过一会儿。我记得大概是七零年吧,冬天,万山那天下了场子就带我慌张地往医院里跑,说‘生了生了’。你爷爷就一傻子,没多一会儿护士就让他进去抱孩子,那么高壮的男人哆哆嗦嗦的,还问我,‘天哥,咋抱啊?’”
出生的是肖霖的父亲,肖正。大雪封路,三人被迫挤在一间家属休息室里。肖羌过于兴奋,不停地在屋子里打转,话都说不清楚。万山也是个好事的主,正巧那阵子他的相声场子蒸蒸日上,桃李遍天下,便说要让这个孩子也跟着他,以后单口对口、捧哏逗哏随意挑。
蔺天歆看向肖霖,说:“他们两人没什么文化,我就随口给他们编了个家谱,‘瑞泽润世’,这个‘翎’还是给我取的。本该是你爸承的这个字,只可惜……”
只可惜后来安稳了两年后突遭横祸。万山的弟弟下海经商失败无功而返,非缠着万山投资,肖羌不同意,那毕竟是两人一起赚的钱。两人因此冷战了很久,万山这个冤大头拿了整整十万,没到第二年就亏了。
“十万块!七几年的时候我的一个剧本也就才几千块钱。等我从上海回去找他们,你爷爷已经退出了。”
再然后,肖霖的叔叔肖方诞生,一家四口在乡下租了个店铺,夏卖冰棍饮料,冬卖番薯玉米,也就再没人提起过那段峥嵘岁月。在肖霖的记忆里,肖羌一直是个很会讲故事的老头,有别于其他人,他的故事里总包含一些看似浅显但难以咀嚼的意义,所以致使肖霖从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切好像都能和小时候的经历对上号了,破旧的收音机,满天星海的夏夜,爷爷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唱着的小曲和非要他学的贯口。
原来,这皆是命。
要说起蔺天歆总是对肖羌不屑一顾的原因,夏瑞卿告诉他,是因为夏晓钟年轻时曾经喜欢过肖羌。肖羌和万山走后她还哭着闹着要一起去,最后不了了之,倒是给了蔺天歆一个绝佳的机会,乘风攻破夏晓钟的攻守,将藏在心中许久的暗恋公之于众。但两人也就甜蜜地生活了二十年,分道扬镳之际,夏晓钟为了气他还说过要去柏州找肖羌,于是这仇就积蓄至今没有消。
他们送走蔺天歆后伴着夕阳往回走,路上肖霖突然想起唐老板的那件事,神色紧张地拉着夏瑞卿该怎么办。那人停下,缓缓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这是蔺天歆临走时塞给我的。我出生在上海,是我妈当时交给他的。”
这张纸被严密地折好,他看上去很为难,打开或者不打开。肖霖接过来,问道:“里面是什么?”
“我的出生信息,还有我的名字。”夏瑞卿说,“我的本名。”
忽然这手上沉重了几分,肖霖看看他又看看册子,说:“那你……”
“算了。”
他突然转身,将背影留在月光下。
“没有意义了,这个名字。”
墙头的微风送来清爽的凉意,肖霖左右为难,但还是忍住没有打开。听见那人不停叫着自己的名字,悦耳至极,他连跑几步,险些将手上的月饼盒子甩掉,还不忘回应着。
“等等我,卿哥,唉,慢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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